◎福楼拜的鹅毛笔 |（河南）李红军

豫偃李红军

◎福楼拜的鹅毛笔 |（河南）李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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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甥女卡罗琳抱过来一大堆天鹅羽毛，福楼拜捋一下胡须，弯腰向着桌面挑选够长够硬的几根。

       他一边对比，一边用手指试探着弯曲一下，观察羽毛的弹力，是否支撑得起携带墨水在纸上盘旋和奔驰的动力。每一根被他的慧眼相中的鹅毛都甘愿委身于文字，听命于作家的调遣，编织《包法利夫人》中女主人公爱玛命运的经纬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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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楼拜清理掉选中的鹅毛根部的鳞片和软组织，刮除握笔处妨碍书写的毛羽，用牙签清理鹅毛管内部，以确保墨水的水流通畅。为增加硬度方便书写且不易腐蚀，他把鹅毛笔的裸露部分插进充满沙子的铁锅，加热一刻钟，温度调至比开水温度略高一倍，冷却后取出，鹅毛笔的笔杆颜色变为不透明，他这才满意地颔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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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上述三个环节也可以交给他最信赖的外甥女完成，他只消在书房里静等，借机构思爱玛与情人的对话。

       而削笔尖的环节，每次必须由福楼拜独立完成。笔尖和纸面亲密接触，写出来的文字是流畅还是阻滞，完美还是瑕疵，深邃还是肤浅，笔尖说了算。他先在鹅毛根部斜削一刀，作出开口，再在底部中间向上划一刀，当做墨水槽，再往上削，并延长中间线。然后，修正笔尖造型，就像每天清晨听着鸟鸣打理胡须。他有足够的耐心，文字不会像人一样衰老，只要你埋没时光的长河，不停地创造就行。笔尖的粗细程度，决定书写字体的粗细。他追求的是纤细的月华中保留灯塔的风度，偶尔粗狂的阳光中贮存细密的雨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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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福楼拜用缝衣针在鹅毛笔中间线的中部，穿个小孔，停笔时可穿线悬挂于显眼地方。新制的笔不够顺手，须多用，他兜里总揣着把小刀，专门用来教训不听使唤的笔尖。

       福楼拜自诩为羽笔文人，在法文中更是简称羽人。羽笔的法文本义是羽毛、且为阴性，他就是想要一生借助女性的鹅毛笔在小说中翱翔，无心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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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构思、写作到修改、完成近30万字的《包法利夫人》总共用去多少支鹅毛笔，没人去统计，但福楼拜宁愿相信那是个定数。一直到福楼拜和刊登他小说的《巴黎杂志》发行商、承印商被以伤风败俗的罪名起诉至巴黎法院，五、六年过去，福楼拜只保留下来三个鹅毛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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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是他写上卷第一章中的新生也就是包法利夫人未来的丈夫夏尔·包法利初次入学时的鹅毛笔头；一个是他写下卷第三章包法利夫人和她第一个情人莱昂幽会如同共度蜜月时的鹅毛笔头；一个是他写下卷第八章爱玛自杀咽气时的鹅毛笔头，他笔到此处，心也就跟着死去。他手心攥着鹅毛笔，趴在桌案上哭了很久，并为此专程看了精神病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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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楼拜在向他敬爱的著名女作家乔治·桑赠送散发着油墨香的《包法利夫人》时，挥舞着心爱的鹅毛笔在扉页写下这样的题词：向桑夫人献上一个无名小卒的敬意。乔治·桑欣然看完了它。可惜，不等她那句有名的“你太爱文学，它会杀死你！”的警告发出，福楼拜就身陷长达两个月的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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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诗人拉马丁在开庭前斩钉截铁地劝慰福楼拜道，为了时代的荣誉，任何法庭都不能给你定罪！福楼拜也深信，他的一支支鹅毛笔，都是无辜的修女。

       1857年1月30日，开庭之日。母亲和外甥女吓坏了，闭门不出。乘坐四轮马车到达法庭的福楼拜，额头好像被冰雪的顽固占据，八字胡则耷拉着鹦鹉的自信，眼神中充满琥珀的犀利和海狮的睿智。

       很遗憾，福楼拜没有将写作《包法利夫人》遗留下的三个鹅毛笔笔头，顺手塞进上衣空荡荡的口袋，那曾被他视作出奇制胜地翻案的定心丸。他携带着一个现实主义的精神思想而来，没有后顾之忧。他要做的一切准备就是：以包法利夫人之名应诉。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现在，福楼拜就是一根鹅毛，因为够长够硬而被法庭选中，诉讼的过程就好像制作一支听话和认命的鹅毛笔，直到这支鹅毛笔在庭审结束的时候，于认同庭审结果的签名处，签下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大名。

       女主人公爱玛的通奸情节和债务纠纷，以及书中对资产阶级的变相攻击，使福楼拜这部小说成为庭审被恶意攻击的靶心。代理检察长埃内斯特·皮纳尔是帝国豢养的一条鹰犬，早就将福楼拜这根鹅毛一再刮削，一口气拼凑出两万多字的公诉状，将《包法利夫人》扭曲成蜂窝状的毒瘤，并扬言小说是败坏道德的跖疣，需要全部销毁，并严惩作者和出版方！

       福楼拜听完，并不后悔写作这部倾注他全部心血的小说。他坚信，只有他自己亲手削制的鹅毛笔，才是天下最为正直而悲悯的造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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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福楼拜辩护的是儒勒·塞纳尔律师，他没有从维护创作自由和艺术之于道德的独立性来辩护，而从肯定小说通过揭露的道德败坏来弘扬道德入手，论定它是本诚实的好书！

       法庭最后在判决书里指出，公诉状指控的段落无论从它们所阐述的思想还是它们所描写的情景，仍属于作者试图塑造的人物性格范畴，宣告福楼拜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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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楼拜像一根鹅毛屹立在没有樊笼的大地上，一心只想回归天鹅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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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06.05偃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