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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奶不在了,星期六下葬。母亲在电话里说,你也去吧,还有你二哥也去,咱们是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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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N0 w- K( L+ d 我说我去!仿佛遥远时空里的一段美好回忆,又似深藏心底的一种乡愁、亲情被撩拨开来,内心胀得满满的。自从爷爷奶奶过世后,便很少再见过姑奶了。我知道,在山南的那个村子里,有我的两个姑奶,大姑奶爱说,二姑奶爱哭。有时,父亲会一个人乘公交车刷老人卡回去,看看大姑奶,听她唠叨唠叨。再去瞧瞧二姑奶,看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哭一场。然后回来,带回两位姑奶家的一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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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V, k8 ]/ u. B0 Z& \ 大姑奶年过九十,身体还好。二姑奶比大姑奶小三岁,家里有一个瘫痪十年的老伴儿,早些年,她还自己照看他,住在他们住了一辈子的窑洞里,后来许是心力不支,便不再坚持,由子女们轮流接去照顾。二老在这家住十天,那家住十天,第十一天下一家的子女就会开车来接。如今,老伴儿仍植物人一般躺在床上,她倒是先去了。7 p# ~6 v* f) m! T X9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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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车在父亲的导航下行驶,村子里的混凝土道路不宽,但足以让汽车通过。左转右转,当车子爬上一条坡路的尽头,父亲发现走错了路。葬礼在大儿子家举行,这条路上住着另一个儿子。二姑奶育有三子两女,都住在这个村里。相似的街道,父亲一时糊涂记错了路,竟然自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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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w0 V7 B4 a+ I9 N 二哥小心驾着车,慢慢退出,拐向另一条街。母亲还要下车问路,我说,前面有很多人,应该是了。远远的,有人走过来,是大姑奶的儿子卫星表叔,他在这里帮忙照应,等着接我们。紧接着,他后面,一群白衣白裤重孝的人哭着走过来,跪倒在我们面前。他们是二姑奶的子女们,我的父母是他们的表哥表嫂,我叫他们叔叔姑姑。早听说孝子低三辈跪拜,原是这样的。大表姑原是沙哑嗓,现在办丧事,仪式上要哭,迎客要哭,亲戚哭要陪着哭,一天哭几次,嗓子更哑了,听她用哑得几乎断了音的声音哭着:“呜……我的娘啊,我没有娘了……”内心突然一阵酸楚,没有娘的孩子是可怜的,年老的娘就像可怜的孩子一般,如今也去了。2 M& \ }3 B6 d* A$ e(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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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搀扶起表姑他们,一路哭着走向灵堂。二姑奶奶的遗像挂在灵堂正中,农村老太太的模样,但依然看出二姑奶的端庄和标致来。二姑奶是个美人,身材好,面容俊俏,又聪明能干,这使得她与二姑爷的婚姻显得很不般配。二姑爷又笨又木,说话口吃,长得还丑。父亲曾说过“在农民当中,他也是属于差的”。我问:“谁给二姑奶订的婚?二姑奶怎么能看上他?当初没有相亲吗?”母亲说:“相什么亲?定了就结了,那个年代!”我不甘心,又说:“解放时二姑奶也就二十岁吧?新婚姻也颁布了。”父亲说:“当时村里确有几个女子闹着要婚姻自由,结伴去乡政府告状,你姑奶没有那样做。”我说:“你也没有帮助姑奶吗?”父亲小二姑奶四岁,那时在外读书,也算是知识青年了。说到这儿,父亲默然。& r9 y- [/ c1 _' t5 N*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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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记不起二姑奶的婚姻是谁给定下的,当时他作为小一辈,可能并不了解二姑奶。二姑奶自小爱哭鼻子,婚后回娘家,还是爱哭,话未说三两句,就哭个不停。二姑奶的哭,常常使我奶奶鄙夷:“回来就知道哭!有啥委屈也不说。”大家已经习惯了她的哭,却不习惯她的诉说。因为内向、隐忍的二姑奶不知如何诉说她的委屈。也许一切都还好吧,她只是见了娘家人,想哭一哭,哭完了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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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上学时,同宿舍一位同学指尖长了一个疖子,十指连心,大概是很疼的。我陪她到医务室换药,医生还没有碰到她,她就夸张地大叫起来,但仍然把手递过去,一动不动,任由医生剜除里面的脓,敷上药,包扎好。后来我想,她不是怯懦,她的哭叫是给自己鼓劲的。就像人在黑暗恐惧之中的呐喊,是给自己壮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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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奶的哭,大抵也是如此,是为了排遣内心说不清道不明,欲说还乱的不如意,是给自己力量和勇气的。二姑奶爱哭,但她仍然把日子过在前头,不肯输给谁。记得小时候去二姑奶家,家里收拾的干净整洁,表叔表姑们穿戴齐整,那时物质条件差,但在二姑奶的操持下,一家人的生活过得也是有滋有味。母亲说“你二姑爷若是娶个想他一样的笨女人,那个家就过不成样子了。”5 ~. y7 a; V3 Z+ l$ I& 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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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表叔说,二姑奶闭眼的当天晚上,二姑爷哭闹着不睡觉,直到把他抬到放着二姑奶遗体的房间,他才安静下来。出灵时,全家人都随二姑奶的遗体到大门外灵堂,二姑爷独自躺在床上,嘤嘤啜泣,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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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的仪式在十点钟开始,二姑奶家五世同堂,儿孙成群,依次站立,跪拜与老人家做最后的告别后,起殡,墓地在一里外的野地山坡上。我和二哥扶着父母,随出殡的队伍向墓地走去。表叔表姑们不让父母去,说路不好走。拗不过父母的坚持,他们便一再对我和二哥说“照顾好你爸“照顾好你妈”。毕竟父母亲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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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有“娘家侄儿,堵堂门”的说法。棺木放入墓穴后,最后一道程序要由娘家侄儿封堵墓门,表示娘家对死者子女行为、孝心的肯定,可以让死者入土为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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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r9 j0 h8 t, o2 A/ _ 墓洞在一面朝南的土壁的高处,需要爬数米陡坡上去。二哥陪着老父亲上去完成了这个仪式。当我们从墓地返回时,父亲走在我前面,我发现父亲的腿沉得抬不起来一样,不久前我还形容父亲走路像小伙子一样轻快,不经意间他又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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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奶坐在大门口,穿一件黑色罩衫,扶着拐杖,努力撑起塌弯的腰,用一双眼神很差的眼睛望着路口,等着出殡回来的人。她头脑清晰,能叫出我们的名字。还说“我就是腰有点弯。”管事的让我们入席吃饭,我们让大姑奶一起去,她坚持不去,说要等大家都回来了再吃。卫星叔说,不用管她,她就最后再吃吧。: u5 A( u: S- B3 P6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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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如春以来气温最高的一天,阳光如盛夏般火热,从墓地里回来的人,一个个被晒得红光满面。孝子们都脱去了孝衣,穿着短袖短衫。完成了母亲的葬礼,他们看起来很轻松。吃完饭后,我们去看望躺在后屋的二姑爷,表叔们都过来说话。大表叔极其郑重地向我父亲说:“哥,对我娘,我们尽心了,但是仍有缺点。”父亲说:“你们做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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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F A. M: N/ X/ n 表叔说他们的娘从生病到去世,就卧床了十天,他们就伺候娘了十天。说起娘的哭,小表叔调皮地用手比划着娘泪流成河的样子,仿佛在说一个可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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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6 y# H# d& ?* n7 Z( R 爱哭的、可爱的、好强的、坚韧的二姑奶去了,在这个暮春时节。立夏将至,小麦已经抽穗灌浆,日渐丰盈,田野间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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