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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办公室电话铃响的时候,我对面的袁工刚好不在。我接的电话,听筒那头是一个细腻的南方口音的女声,找袁工的。我告诉她袁工去车间了。对方顿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我是他妈妈,他说要帮我修锅,我给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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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是有一点吃惊的,继而心生敬意。袁工的妈妈我早有耳闻,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大小姐,大上海资本家的女儿啊,算年龄也快八十岁了,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苍老。可是,她说什么修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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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O. B* J$ A( ?: g) a5 U 老太太说:“烧菜锅手柄断了,建洛说帮我修一下的,我给拿来了。我现在门岗传达室。”建洛是袁工的名字,顾名思义,就是建设洛阳的意思。- Z. v% b5 y* {2 _( c4 P9 n- a
$ R! B3 N3 d9 g3 \( s 我就说我去把锅拿上来吧,等袁工回来交给他。我倒是想见见这位袁妈妈呢。我上班时老太太已经退休了,我不在厂家属院住,而老太太又深居简出,我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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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楼老远就看见她站在传达室门口,朝办公楼的方向望着。正像传说中那样,她依然穿着裙子。厂里有两个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女人。一个是跛脚的阿梅,因为小儿麻痹后遗症,爱美的阿梅喜欢穿长裙遮盖那条弯曲的腿。一位就是眼前的建洛妈妈,她的名字我不知道。现代女性虽然独立,可以像男人一样工作,参加社会活动,结了婚,也不再名字前冠以夫姓,也不再被叫做“某某家的”,但是有了孩子后,就被唤作“某某妈妈”了。像袁工妈妈,因为她特殊的出身,人们喜欢背地里叫她沈大小姐,说“人家是真正的大小姐呢。”但是通常还是说建洛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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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洛妈妈穿一件墨绿色的开襟毛衣,黑色的薄呢长裙下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脚上是黑色的浅口皮鞋,一尘不染。这些年很少见老人穿皮鞋了,而袁工妈妈的皮鞋竟然还带有两三厘米的后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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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皮肤很白,布满岁月留痕的层层皱纹,她的头发也是白的,烫过,很蓬松,发量并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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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脑海里搜寻那个穿着布拉吉连衣裙,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的上海女学生的画面。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太久又太匆匆,我不能像观看容颜变化的动图一样把一张青春的脸和布满皱纹的脸叠加起来。不知怎地,眼前白发苍苍的拿着一只旧铁锅的老太太竟让我产生一种苍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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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提袋里那只旧铁锅拿出来,认真地一字一句对我说:“手柄断了,我又买了一支。你跟建洛说,原来断在上面的垫片要清理掉,新的铆钉孔和原来的不一致,可能要重新打孔才能安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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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S7 a3 l% N 老太太把自己想到的话都说完,把铁锅重又装回袋子交给我。这才说:“谢谢你哦!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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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工回来,我告诉他,他妈妈来过了。袁工看看放在桌子上的锅,嘟哝道:“一只铁锅用了多年,坏了扔了就是了,不让扔。也不知她从哪里淘得这一只手柄,还得铆孔,铆钉也不配套,家里没有工具,我就说闲了我拿到厂里修修,这可就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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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工和我大哥一般大,下过乡。他说他未成年就下乡,挑水担粪,压得不长个儿,差两厘米不到一米八。袁工身材匀称,浓眉大眼。记得他刚来时,同事老钱打趣说:“小夏,你很幸运,和咱厂的美男子一个办公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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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听大家说,颜值高的袁工还比不过他的父亲老袁。老袁更加儒雅,带着江南小生的温润。五十年代刚建厂时,机械设备落后,不像现在有数控切割机,折弯机,那时很多道工序都需要人工完成。青砖红瓦的砖木结构的车间里,几个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敲敲打打,借助简易的起重设备吊装,手工焊接,电弧光忽明忽暗。老袁瘦长的身影总是格外引人注目,他是车间的高级技工,指导新工人作业,徒弟一声“袁师傅”,他转身报以温和的笑,耐心和徒弟一起看图纸,给他讲解,并亲自操作。他的笑容让冰冷的铁疙瘩零件似乎都有了温度。6 Y' l5 D' s! N4 F+ l
3 V0 J! T" ]0 l5 o" z4 J 有人说,上海人来之前,听说洛阳的房屋坚固得很,水泥钉都钉不进墙里,却原来是土胚墙,往墙上钉钉子,墙体就掉土渣,自然是钉不进去了。9 U# Z! B+ m4 Q3 L3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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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尽管是后来人的一种调侃,但当时一定是有人后悔和沮丧的。于是我就想起沈老太太,她是否也曾后悔和沮丧过?是什么让她抛弃上海的优越条件,离开黄浦江,来到我们洛河之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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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爱情,因为梦想。我想象着那个给父母留下一封信的女青年,剪去了长辫,换上干练的列宁装,等在上海某机械厂的大门口,一位英俊的青年走出来,他们肩并肩走在一起,又一起踏上开往洛阳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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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V* x& c9 ]4 l4 f1 o- H# h 男的在新工厂当了工人,女的在子弟小学当音乐老师,在这里,他们白手起家,享受着创造生活的快乐和幸福。他们的三个孩子相继出生,一个个如宝似玉般可爱和美丽。她学者精打细算过日子,学者给孩子们缝补衣服,她给他们讲故事,她弹琴教他们唱歌,狭窄的筒子楼里时常回荡着他们母子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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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建洛妈妈不该给小儿子取名叫鹏,鹏是一种大鸟,是会飞的。一个寻常的日子,五岁的鹏找不着了,再也找不着了。" I; ]- b$ g. ?: Z9 x&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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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贴寻人启事,登报,微博微信转发扩散,上央视《等着你》栏目。当我听说袁工的弟弟从小走失,我竟然忘记了已经事过几十年,急不可耐想出了这么多找寻的方法。我不知当年袁工妈妈是怎样发疯般地寻找,又怎样撕心裂肺地熬过一宿又一宿。人们说儿子丢了以后,她一下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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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工的女儿圆圆长得像她奶奶,老钱说袁工丢失的小弟弟也像他妈妈。我见过圆圆小时候的照片,像个男孩子,也许小的时候真的很像她的小叔叔。不知沈老太太是不是把对小儿子的爱和亏欠都给了这个孙女。沈老太太从小就宠爱这个孙女。圆圆大学毕业后一心想到上海工作,沈老太太提笔给上海的一个侄子写了一封信,只为孙女的工作。她没有打电话,亲笔信更显郑重。她的侄子侄女们有的办实体,有的居高官,而且他们对洛阳的老姑非常敬重,很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五十多年来,沈老太太没有向娘家人说过自己的任何困难,却为孙女破了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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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沈老太太去了上海。圆圆已经在上海首付买了房子,袁工提早办了退休,带着妻子妈妈都去了,行李托运了几大箱子。家属院的人说,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有技术职称的袁工随便在他亲戚家的工厂某个职位,收入都不会少的。, H) k9 o. N/ W) i, G5 L! N8 G2 \6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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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几天前,大家又看到沈老太太了,见她拉着两轮的小菜车去早市买菜。“沈老师,回来了?”“沈老师,买菜去?”路上人们跟她打招呼,她点头微笑,热情地回应着。她依然穿着裙子,早市上卖菜的菜农都见过这个穿裙子的老太太,还知道她讨价还价时话语中带着一点好听的南方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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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8 p/ ~0 ?7 E' s2 y 沈老太太住在单位家属院的一栋老楼里,周边居民人口密集,繁华热闹,农贸市场、超市都有。每天她早早醒来,舍近求远,穿过两条街去早市买菜。早市上都是郊区菜农的直销菜,新鲜又便宜。到家后,她换上居家装,让真地摘菜洗菜,用那一只换了手柄的铁锅炒菜。5 s( S; f4 [8 l: `# X9 A
( G6 Q% v8 I. d6 q, I2 j8 w) A$ z 她会对着墙上老袁师傅的照片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去,等着咱鹏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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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K3 C9 D+ a3 ]+ {# ^: u# y4 l补充内容 (2015-6-6 18:07):
& u0 b+ E7 r+ Y' M" r. d1 ]文中“她学者精打细算过日子,学者给孩子们缝补衣服”学者应为学着。“某个职位”应为“谋个职位”。“让真地摘菜洗菜”应为“认真地摘菜洗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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