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作为影响孩子的性格和命运——读王怀宇的中篇小说《沉默是金》

鹤鸣九皋西

    小说中的父亲叫贾大倔子，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出生在惊蛰，取名贾惊蛰，次子贾立冬。
    父亲原来是教师，想成为鲁迅，后来上了大学中文系，成了一名戏曲编剧。父亲望子成龙。贾惊蛰小时候爱说话好辩论，爱画画画啥像啥。父亲从小教育他“叫唤雀儿没肉吃”，让他学沉默是金，他从几次实践中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父亲强迫他照画册上每天画鸟，画不好就打，他厌倦了画画。
    他中考差一分，复读了又差一分，父亲求了校长同学，他才上了平安一中。父亲教训了他一晚上。
    他高考时，语文题比较难，他觉得考得不错，回家嘚瑟，父亲打了他一巴掌。成绩出来，他语文74,全校第二，文科总分469,考上了重点大学中文系。
    他高考后和弟弟去外公家 ，下嫩江洗澡，两人差点被淹死。上大学前一天趁父亲很高兴，给父亲说了，父亲又打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 z0 u* E0 \1 e    他在大学参加了中文系足球队，比赛先胜后败，他顶撞前锋胡志刚，胡志刚和他到南湖公园“单抠”，他被打的鼻青脸肿，仍然坚持，他的漂亮女朋友张天慧看不下去了，跪地求饶。胡志刚回到学校，四处宣扬，张天慧离他而去。
  T2 o% Z& ?/ E" U9 F9 C    他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进了杂志社做编辑，48岁成了总编。他结婚成家后，生了一个儿子，叫贾大壮，已经上大三了。
    他父亲从县城退休，去省城和他们一起生活。后来，他收到大学同学发的张天慧突发车祸意外离世的消息，感慨万千。
( P4 d- `' `5 ?" L3 n$ U# m    有一天，他终于鼓足勇气把他当年和张天慧分手的真正原因以及张天慧意外离世的消息讲给了父亲。
    父亲听后表情极其凝重，过了半晌才流着眼泪喃喃道:沉默是金没有错，那也得分什么时候啊？天鹅不是也有叫的时候吗？该叫的时候不叫也不对呀。老成持重的父亲又一次高高扬起了手臂，一记响亮的的大耳刮子竟然打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他小时候活泼外向，有天赋，经过他父亲的修理、影响，变得内向、沉默，缺少活力。
    他父亲也后悔了，为失去了一个好的准儿媳，为自己对孩子错误的、不全面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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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九皋西

       王怀宇，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作品曾荣获梁斌小说奖、田汉戏剧奖、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三十余次被国内选刊选载和入选年度小说排行榜和精选本，短篇小说《公园里发生了什么》入选大学生阅读教材，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韩等文字介绍到国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文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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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贾惊蛰就留在了省城，来到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工作。日子总要往下过的，时间最能缓解伤痛，也能让人一切重新开始。贾惊蛰一边恋爱结婚生子，一边怀揣着贾大秀才转嫁给他的文学梦想……贾惊蛰虽然没取得什么可喜可贺的文学成就，但也磕磕绊绊在同行中混了个中上游水平。

在贾大秀才多年的言传身教下，贾惊蛰认为自己早已经不是那种爱叫唤的雀儿了，他也发自内心地认识到了稳重低调的好处，父亲说得对，沉默是金。就算同事们经常夸贾惊蛰是“全能战士”，他也能很好地把控自己从来不去张扬，一直没让自己习惯性地漂浮起来……

贾大秀才从县城退休以后，就来到贾惊蛰居住的省会城市和他一起生活了。随着年纪的增大，贾大秀才性格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在贾惊蛰面前，贾大秀才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年轻时那个武断的父亲。不管什么大事小情，年迈的贾大秀才总是反复要征求贾惊蛰的意见后才能放心去做。

一晃，四十八岁的贾惊蛰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不仅如愿当上了一家报社的总编辑，还拥有了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一晃，宝贝儿子贾大壮都已经上大三了。现在的贾惊蛰也算得上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了。

但自从那天收到大学同学张天慧突发车祸意外离世的消息后，贾惊蛰总是一阵阵不安地闪出那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一直是个喜欢表达的人，我现在的妻子会不会是张天慧呢？改变了生命走向的张天慧就不一定会意外离世了吧？她的人生一定会是另外一条轨迹了……

有一天，贾惊蛰终于鼓足了勇气把他当年和张天慧分手的真正原因以及张天慧意外离世的真实消息讲给了父亲。

贾大秀才听后表情极其凝重，过了半晌才流着眼泪喃喃道:沉默是金没有错，那也得分什么时候啊，天鹅不是也有叫的时候吗？该叫的时候不叫也不对呀。老成持重的贾大秀才又一次高高地扬起了手臂，一记响亮的大耳光竟然重重地打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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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大学中文系，贾惊蛰更加远离了贾大秀才的视线，贾大秀才没有机会再骂贾惊蛰是叫唤雀儿了，生活也过得相对轻松了一些。不过，贾惊蛰发现他已于不知不觉中让他父亲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他做什么事都变得非常低调。已经于不知不觉中走上文学之路的贾惊蛰每天在中文系的大楼里学习文学理论，看中外名著，课余时间再去图书馆看看书……父亲说得没错，那些真正的文学艺术大家确实都很深沉，都很稳重。本来爱好理科的贾惊蛰尤其不喜欢背诵文学作品，而贾惊蛰每天必须还要去面对那么多需要死记硬背的学习内容。可以说，在文学这条路上，贾惊蛰并不比被逼上梁山的好汉轻松多少。他常常觉得自己这不是在上大学，分明是在一座巨塔中苦苦修行。

只是贾惊蛰还是天性喜欢体育运动，仍然能成为中文系足球队的重要一员。但他已不是从前那个爱出风头的贾惊蛰了。从前的贾惊蛰要是去踢球，一向都是抢着踢前锋的，进球后满场飞奔着疯狂庆祝才符合那个贾惊蛰的性格……现在的贾惊蛰却默不作声地选择了踢中场。

就在贾惊蛰大学中文系就要毕业那年，却因为他的过分低调导致一件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大事发生了。

在一次全校足球比赛的决赛上，上半场他们中文系队踢得顺风顺水，不到四十分钟就三比零领先对手生物系队了。中文系队最强壮的前锋胡志刚连中三元后就成了球场上疯狂的战神。胡志刚进球后满场狂奔着的叫喊让贾惊蛰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形象……每一次进球之后，胡志刚都要跑到场边的美女啦啦队那里跳一段“米拉大叔舞”，每一次舞蹈甚至比他进球消耗的体能还要多。

谁也没想到，下半场风云突变。中文系队竟然在十分钟之内被生物系队连扳了三球。每一次失球，胡志刚都会气急败坏地来指责贾惊蛰和后防线一通，说贾惊蛰没调度好，说后卫没防好，好像他们的中场和后位都愿意输球似的。

最后，中文系队在点球大战中惜败给了生物系队，这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

被逆转失利之后的心情都坏到了极点，前锋胡志刚却走过来指着贾惊蛰的鼻子说:“你可真不行，还中场发动机呢，动力也太不足啦！张天慧跟你真是瞎了眼。你根本就不配拥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

贾惊蛰好像被胡志刚刺痛了哪根神经，说，我要是原来的脾气都轮不到你踢前锋，是你太能嘚瑟了，进球后跳“米拉大叔舞”时我就觉得你不是好嘚瑟！把劲都用在跳舞上了，下半场一开场就踢得软绵绵的，还浪费了好几个必进球的机会。最后，贾惊蛰还气得用上了父亲的话:叫唤雀儿没肉吃！

胡志刚当老大当惯了，没有人敢和他这么说话。马上就急了，你跟谁说话呢？说谁是叫唤雀儿啊，不服咱就出去“单抠”！

“单抠”我怕你呀？“单抠”就“单抠”！正在气头上的贾惊蛰就像回到了当年。

一言为定！这就去南湖公园！胡志刚说着就风一样走在了前面。

一言为定就一言为定！

贾惊蛰和胡志刚真的就去“单抠”了。

“单抠”是在南湖公园深处的一片开阔地带进行的。一向叱咤风云的胡志刚仍然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竟非常认真地指指地上的石头，又指指自己的小腹，煞有介事地约法三章:第一，不许用石头;第二，不许故意伤害对方要害部位；第三，不许中途停下来，除非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跪地求饶。强调完这三点注意事项，胡志刚还夸张地紧了紧鞋带儿。

贾惊蛰又想说叫唤雀儿没肉吃，可他眼前分明是一只有肉吃的叫唤雀儿啊！贾惊蛰突然有些紧张，看着一身肌肉的胡志刚心生怯意。虽然他们的个头差不太多，但是贾惊蛰要远远比胡志刚单薄得多，贾惊蛰哪会是他的对手呢？可贾惊蛰又做不到因此而跪地求饶，只好硬着头皮准备接受胡志刚的强硬拳脚。

咱俩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既然来了，那就摔一跤决定胜负吧？已经有些冷静下来的贾惊蛰尽力掩饰着内心深处的担心，多少表示出要服软的意思。

少扯那没用的，你不是也叫嚣出来“单抠”吗？胡志刚说着就开始进攻了。足球前锋的脚狠狠地踢在了贾惊蛰的屁股上，贾惊蛰顿时就有了一种疼痛难忍的感觉。

给你脸你不要是不是？你个叫唤雀儿！贾惊蛰用他父亲骂他的话在心里骂着胡志刚，也是为自己壮胆。

贾惊蛰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有行动。只是胡志刚的声音在不断升级，他不断声势浩大地叫喊……

胡志刚不愧为校足球队的前锋，功夫都在脚上，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叫喊声，落到贾惊蛰身上的每一脚也都显得力道十足。

强壮的胡志刚一次次将贾惊蛰击倒在地。贾惊蛰还是艰难地往起爬……面对胡志刚的强大攻势，贾惊蛰真的说不好自己能坚持多久。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贾惊蛰可以接受这个现实。正当贾惊蛰想是否跪在地上求饶时，胡志刚又张牙舞爪地叫喊道，你不是不服吗？你的能耐呢……只要你跪地求饶，我马上就会停下来的。否则，你休想……

贾惊蛰已经被胡志刚打得坚持不住了，他本想求饶，可一听到胡志刚的叫喊声，贾惊蛰就又犯了倔脾气，他实在不想向一只叫唤雀儿屈服……

又打了好半天，虽然胡志刚能经常把贾惊蛰打跪在地上，但是他就是不说服，偶尔跪地了也绝不求饶。

直到这时，贾惊蛰才发现，并不是他和胡志刚在“单抠”，张天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现场了。她跑上前来要伸手拉起贾惊蛰，你们又不是小孩子，你们可别打了！

贾惊蛰却一把将她推出很远。

好汉不吃眼前亏，贾惊蛰你就服个软不行吗？张天慧急得哭喊着。

胡志刚仍得意地连连喊叫，我们是有约定的，只要他跪地求饶，我会马上停下来，美女来得正好，快让他来求我啊！

可真是怪了啊，胡志刚越叫得欢，贾惊蛰越是气愤，越是不能求他，哪怕他少叫唤一声呢。鼻青脸肿的贾惊蛰仍然坚持着，任凭胡志刚的拳脚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你们别打了，再打可就要出人命了！我替贾惊蛰跪下行了吧？最后，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张天慧竟然跪在了满是尖锐石块的地上。

胡志刚这才停了下来。轻蔑地看了贾惊蛰一眼。贾惊蛰！一个大男人还要靠女朋友来保护，我永远瞧不起你！胡志刚极其高调地走了，还十分夸张地走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姿势。

那天下午，回到校园的胡志刚像进了球一样，无比兴奋，一直都在讲南湖“单抠”完胜的事实……胡志刚向所有人宣布了他把贾惊蛰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了，连女朋友张天慧都替他下跪了……整个中文系都知道了贾惊蛰和张天慧的丑事。

那天临别时，张天慧只说了一句话一一真没想到你会是这么一个窝囊而执拗的懦弱男人，难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你真的让人没有安全感啊！

贾惊蛰绝对没想到，就是因为这次“单抠”，让他肝肠寸断般地失去了心爱的女朋友张天慧。

从那以后，张天慧就像云一样飘走了，没有再和贾惊蛰有过任何来往。贾惊蛰也没好意思再去找她说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贾惊蛰更无法把童年起就有的关于“叫唤雀儿没肉吃”那一切心结一铺一节地讲给张天慧听。

大学毕业后不久，漂亮的张天慧就闪电般地嫁给了他们班公认最靠谱同时也公认最平庸的“老夫子”，包括贾惊蛰在内，所有的同学都感到了极其意外。

以这种方式与张天慧分手的事，贾惊蛰一直没敢和父亲细讲，贾惊蛰只是简单地告诉他父亲他和张天慧因性格不合分手了。贾惊蛰觉得他无法说清楚，好像和一只会叫唤的雀儿有关。

贾大秀才当年来省城出差看贾惊蛰时，见过张天慧两次。虽然贾大秀才没有直接说张天慧如何好，但贾惊蛰明显能察觉到他对未来儿媳是高度满意的。在贾惊蛰和张天慧意外分手之后，贾大秀才还拐弯抹角地问了他好几次，张天慧那么好个女孩子，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好好协商解决啊？

贾惊蛰无法给父亲一个满意的答复，只能把话题绕开说别的。他意外而真实地失去了张天慧，也只能将自己打掉的牙生生地咽进肚子里。贾惊蛰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多么美好的东西，那必将是他一生中最疼痛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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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重点大学了，贾惊蛰可是从平安村走出来的唯一的重点大学生啊……是不是得回老家炫耀一下呀？外祖父家大壕外那绿色飘带式的嫩江汉子是他童年最美丽的记忆，多少年来它一直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诱惑。十几年之后，贾惊蛰那魂牵梦绕的嫩江汉子还如当初那样碧绿吗？嫩江汉子里还有当初那么多小鱼和小虾吗？儿时的那帮小朋友都在干什么呢？是时候回故乡去走上一走了。

贾大秀才坚决不同意，说:你就消停几天得了，我看没那个必要吧？

贾惊蛰真的不是想回去显摆，确实是太想外祖父了。他心里怨着父亲，咱们不去显摆，但也不能太保守啊，考上大学了，回家乡报个喜不是太正常了吗？贾惊蛰就一直嚷嚷着要回故乡去看看外祖父，还暗示弟弟就是一口咬定要回去看看外祖父。

贾大秀才架不住两个儿子的软磨硬泡，加上对高考过程中对贾惊蛰的误判也心存内疚，再加上儿子们又一直打着去看外祖父的旗号，贾大秀才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贾惊蛰终于可以回阔别已久的故乡走一趟了。他一夜无眠，沉浸在对故乡的回忆中……

临行时，贾大秀才还和两个儿子反复强调着:到嫩江边上只许钓鱼，绝不可以野浴。

贾惊蛰和贾立冬答应得十分干脆:那是必须的，我们都不会游泳，肯定不能下水啊。

可是到了嫩江边上，贾大秀才的话就变成耳旁风了。一个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的人，怎么会把嫩江汉子这样的小河沟当回事呢？到了嫩江边上，贾惊蛰和贾立冬还是习惯性地在某一个瞬间膨胀开了。

那个炎热的下午，贾惊蛰拉着贾立冬的手，一边喊着“冲啊！杀呀！”一边就跳进了嫩江汉子里...好像还有一些豪言壮语，贾惊蛰回忆不起来了，他只记得接下来的无情场景:不谙水性的他们万分惊恐地手挽着手，被湍急的嫩江水裹挟着滑向了深渊……

当时，他们年近八旬的外祖父好像在嫩江汉子对岸正割着芦苇什么的，当老人家发现江水中挣扎的他们之后，就拎着镰刀蹒跚地跑了过来。然而，年迈的外祖父已经好久没下过水了，他在江岸上急得团团转，挥舞着镰刀，喊得声嘶力竭也没喊来一个人……最后绝望的老人只好铤而走险，也跳进了湍急的江水……

关键时刻，村主任程四胖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意外地赶来了。程四胖子没有来

得及下马，而是和马一起直接跃进了汹涌的江水……

江水湍急，程四胖子冒着生命危险把贾惊蛰和贾立冬以及他们的外祖父一个一个从旋涡里拉了出来。最后，精疲力竭的程四胖子自己反倒险些被永远地留在漩涡里，救他的是那匹通人性的高头大马。

大难不死，贾惊蛰的外祖父回来就把家里唯一的羊宰了，说请救命恩人程四胖子全家吃全羊宴、喝羊汤，还说要不也得庆祝庆祝，外孙子贾惊蛰考上的可是重点大学呀……那天外祖父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多了酒，后来就不再说程四胖子救命的事，而是一遍遍地说他的两个外孙子福大命大造化大，大难不死将来肯定都能有大出息……当天晚上，外祖父还是因为承受了过度惊吓而病倒了，卧床半个多月，直到贾惊蛰和贾立冬走那天才勉强重新站立起来为他们送行，但外祖父的身体明显不再硬朗了。

回来的路上贾惊蛰有些后悔，就和弟弟约定好了，回家后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的父亲，最好让这件事永远地烂在肚子里。

直到去上大学的前一天，贾惊蛰见父亲很高兴，才大着胆子把那天下水的事当玩笑讲了出来。但贾惊蛰万万没想到，贾大秀才正微笑着的脸一下子变得冰冷严峻起来，竟然挥手给贾惊蛰补上了一记响亮的大耳刮子。你个小兔崽子！还是那么能张狂，当哥的没个当哥的样儿！贾大秀才还后怕地拉过贾立冬，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头:我就说嘛，那段时间右眼睛一直在跳呢。我没说错，真是叫唤雀儿没肉吃啊！

贾惊蛰捂着火辣辣的脸欲哭无泪，觉得贾大秀才骂得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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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千万别忘了，贾大秀才除了是贾惊蛰的父亲，还是个正宗的文学青年。那时的高中是分文理科的，贾大秀才的文学青年身份又直接决定了贾惊蛰高中必须学文科，同时也决定了贾惊蛰未来的文学青年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贾大秀才一直在篡改贾惊蛰的生命轨迹。

本来贾惊蛰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理工科学生，在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高中文理分班时代，同学们对文科生是多么不屑啊！可身为文学青年的贾大秀才却命令他非学文科不可，以后目标必须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否则，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贾大秀才的武断还导致贾惊蛰初中时最得心应手、最志同道合的几个理科同学过早地和他分道扬镳了。

这时候的贾大秀才已经是县戏剧创作室的小头头了，每天哼哼呀呀地写地方戏唱段。有时拿不准了，就以考考贾惊蛰为借口，让他帮着押押韵。回答好了，贾大秀才会说贾惊蛰还真能蒙一阵;回答不好，贾惊蛰就要挨上一顿臭训。

贾惊蛰有时也抓住机会回击贾大秀才。当时知识分子家庭并不宽裕，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梦想当鲁迅的贾大秀才竟每年都要订上几份国内大刊。有时贾惊蛰真的就想不明白了，省下那些钱能买多少个面包和麻花啊！

有一天放学回来，贾惊蛰本来是要因为摸底考试成绩不理想挨骂的，可他意外地逃过了一劫。当贾大秀才问他考得咋样时，他竟先说了句当天刚学到的陶渊明的名句：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辍学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贾大秀才不多见地笑着说，你行啊，竟会学以致用，真有进步了！

见贾大秀才高兴，贾惊蛰并没见好就收，突然发现他父亲正在看《小说月报》，贾惊蛰就又半开玩笑地说:天天写地方戏能有啥出息？要写就写小说，得争取发表才行。

你的口气可真大呀！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平安县这么多年真没听谁在大刊上登过作品呢！贾大秀才都要急眼了，骂贾惊蛰尽跟他抬杠。

贾惊蛰又指着旁边杂志上的头题封面人物作品《摇滚青年》说，你看人家刘毅然，那才是个好作家。

贾大秀才终于无语了，竟要举手来打贾惊蛰。贾惊蛰这才溜之大吉，他听见父亲在身后佯骂:这小兔崽子哎……这好像是贾惊蛰第一次面对他父亲以智取胜。

贾大秀才实在难缠，他对贾惊蛰的学习要求总是远远高于贾惊蛰的实际水平。贾惊蛰的考试成绩总是达不到他父亲的期

望值，在那个高考是唯一出路的年代，面对着分分是命根的严厉父亲，更多的时候，贾惊蛰无法斗智，更无从斗勇，接受训斥和拳脚几乎是他唯一的选择。

虽然贾惊蛰相对顺利地通过了高考，但是在他高考过程中却有一段并不愉快的插曲。

上午刚考完语文，题虽然很难，但确实能考出点真正水平来。贾惊蛰觉得他发挥了自己的一切水平，用上了所有的积累，每道题都答得非常用心非常到位。中午回到家时，贾惊蛰仍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正好弟弟贾立冬放学回来了，贾惊蛰就眉飞色舞地和弟弟说起了语文题，考试题出得有没有水平，得看答题人能不能用上劲儿……正在贾惊蛰和他弟弟显摆时，贾大秀才下班回来了。贾大秀才一听儿子答得不错，就兴致勃勃地帮贾惊蛰估起分来。贾大秀才毕竟是当过乡村语文教师的人，估分也是相当有水平的。可是估来估去，贾大秀才发现贾惊蛰的语文成绩顶多能得75分后，脸都变青了，他突然怒不可遏地骂起了贾惊蛰:贾惊蛰啊贾惊蛰，满分120分的语文最多能得到75分，你还考个蛋大学呀？你还瞎叫唤个啥呀！说着一挥手就给了贾惊蛰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可是我已经尽力了呀！我发挥我的水平啦，我有啥办法啊！贾惊蛰捂着热辣辣的脸和贾大秀才对抗着。

贾立冬也对这突发事件感到非常意外，立马吓得躲到里屋去了。

他们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闻声赶来并和贾大秀才喊了起来:孩子还没考完呢，哪有这个时候打孩子的？

贾惊蛰气得中午饭都没吃，在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下午才去继续参加考试……

没想到，在贾大秀才不看好的情况下，贾惊蛰以总分469分、全班第五的好成绩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

贾惊蛰的语文得了74分，竟然位居全年级第二。因为那年的语文题实在偏难，能及格就是好成绩了

也许是为了表达内心深处的歉意，贾大秀才当天晚上给贾惊蛰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饭后还一脸笑容地给贾惊蛰讲了一个寓言故事，说:两只白天鹅衔着一根树枝，一只乌龟紧咬着树枝，在高远的蓝天上进行着一次美妙的飞行……地上目击的人群一片惊叹:都说这太有创意了，一定是聪明的白天鹅想出的好办法，那只笨乌龟可真有福气啊。而实际上这真是乌龟的主意，乌龟想上天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听到人们对天鹅的高度赞扬，乌龟这个急呀……最后，乌龟终于忍不住了，可它那“我”字还没说完，就悲惨地摔向了大地……贾大秀才最后说:就算乌龟当时不说出来，人们早晚也会知道真相的，你说说这个乌龟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也属于那种叫唤雀儿。

一个语文拿了全年级第二的人却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子。贾惊蛰一直搞不清楚，这是他的不幸还是父亲的不幸？但贾惊蛰能肯定的是:他仍然是父亲心中那只

不够成熟、不够稳重的叫唤雀儿。否则，就算他们当天估出再低的分数，父亲也会认为那是一个高手应该得到的分数。就算父亲再望子成龙心切，他的手也不会高高举起来打向儿子的脸……

但还是谢天谢地，贾惊蛰总算考上大学了呀，他终于可以远离父亲了，不再承受父亲的严厉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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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美好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顺利地考上了重点初中的贾惊蛰却在接下来考取重点高中时连连受挫。

有“回读生”这样经历的人不会太多，但是贾惊蛰有。现在看来这是经历，是故事。但是在当时可不是，那时简直就是事故。毫不夸张地说，这绝对曾经是贾惊蛰少年时代头顶上最不光彩、最黑暗浓重的一块乌云。尤其是对于贾惊蛰这样的虚荣心很强的人来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不仅高考竞争异常激烈，就是从初中考入重点高中的所谓中考，竞争也是异常激烈的。尤其对于他们这些县城的孩子和县城以下的乡村孩子来说。考上与考不上，就是人生一次极其重大的转折。打个比方说，中考就像一场僵持不下的足球比赛中一个决定胜负的点球。

那年，贾惊蛰没有考上平安县的重点高中一一平安一中，这粒生死攸关的点球被贾惊蛰紧张而颤抖地罚丢了。

开始时，学校说贾惊蛰考上了，第一次通知还有他，班主任胡老师亲自到他家，兴奋无比地通知贾惊蛰下午就到学校去开会，贾惊蛰一直就被兴奋无比的胡老师弄得更加兴奋无比，吃过午饭他早早地就跑到学校去了。距开会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呢，他就兴奋无比地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以前没注意，学校竟是这般亲切一一单杠、双杠、篮球场、足球场都像在和他打着招呼……操场也显得比从前大了许多，并显示出向他张开怀抱的样子。

贾惊蛰还激动地听完了关校长热情洋溢的祝贺讲话。记得关校长最后说:考上了平安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跨入了大学门槛，父母没白供你们一回呀，会为你们高兴的，也会因你们而自豪的。我的同学们，祝你们早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我的青年才俊们，我期待着你们所有人在三年后都金榜题名，都传来令人振奋的佳音……

平安一中的高考升学率一度达到过95%以上。听了关校长的一席话，贾惊蛰一度兴奋异常，他还下意识地想到了他们班上的尖子生王龙飞，连学习那么好的王龙飞都没考上，而他却考上了，真是不容易啊，真是幸运啊！记得那天贾惊蛰只会兴奋，不会思考，只会憧憬，不会回顾，更没有时间去想王龙飞的处境和感受。

没想到后来县教育局出台了一个土政策，明确规定物理和化学加起来不足160分的减去10分，倒霉的贾惊蛰两科加起来正好不足160分，这样他总分被减去10分之后就比录取线差了1分。所以，第二次被通知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学生中就没有他了。贾惊蛰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筛出局了。

对贾惊蛰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为什么呀？为什么呀！贾惊蛰一度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考试之前并没说哪科加哪科不够多少减去多少分啊！再说，他现在是被立志要考大学中文系呀……贾惊蛰的抗议无效。他的声音再大也没有用，因为

他不过是个中学生而已。对于县教育局来说，贾惊蛰的嘴实在是太小了。他一度想也许父亲贾大秀才的能嘴大一些，可父亲也没敢对县教育局说出半个“不”字。而是一遍遍恶狠狠地大骂贾惊蛰:完犊子，就是个完犊子……

其实，贾惊蛰考不考上平安一中对他自己来说真的无所谓。他并不觉得考上了就如何好，他当时真没啥太大的理想，也不爱学习，要能永远不上学在家领着一群孩子当司令玩才好呢。只是老天爷呀，这可让贾惊蛰咋过望子成龙的贾大秀才这一关啊！

平安一中在县城所有居民心目中都是神圣无比的。真的就如关校长讲的那样，考上了平安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大学门槛。平安县本来没有什么风景，平安一中上学和放学的学生俨然县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人们议论着，这里有谁谁家的儿子或女儿，谁谁家的儿子或女儿肯定能考上某某名牌大学……那是更美丽的景外之景。

那群佼佼者中没有贾惊蛰不要紧，要紧的是没有贾大秀才的儿子！

一向要面子的贾大秀才就像被所有人捉到了短处，公共场合抬不起头的他回到家里就会对贾惊蛰表达出十足的愤怒:贾惊蛰，你给我回读去！

我才不去呢！贾惊蛰对抗着。

那天贾大秀才怎么打的贾惊蛰，他已经不记得了。那天贾惊蛰不知道疼痛，只知道耻辱，他觉得自己就要做一生中最见不得人的那件事了一一回读。

初中就那点儿东西，贾惊蛰该会的基本上都会了。回读这一年，贾惊蛰虽不光彩，但学业上相对轻松。最让他难受的是，白白浪费了他一年的青春。

老天真的跟贾惊蛰过不去啊，第二次中考，一向名列前茅的他又只差了一分。这不由不让贾惊蛰迷信人们的说法，难怪人们常说考场、赛场、战场出怪事，怎么就怪到自己头上了？没想到会是贾惊蛰的最强项数学出了问题，竟坏在了他的数学天才上！就是鸡兔同笼问题，贾惊蛰以他的方式超级简单地就算出来了。虽然结果是对的，但是没有标准答案应有的步骤，判卷老师以为他抄的。15分的题竟然给了他0分。

这一次，贾大秀才绝不是为了贾惊蛰，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儿子，才厚着脸皮去求了校长同学。

终于当了一回救命恩人的贾大秀才又训了贾惊蛰整整一个晚上。贾大秀才除了说贾惊蛰叫唤雀儿没肉吃以外，还有别的比喻。

谷子和莠子的区别，就是贾大秀才“叫唤鸟没肉吃”理论的强力佐证之一。贾大秀才说成熟的谷子总是低着头的，你看看那莠子，总是扬脸朝天，一副浅薄相。

竹子和地瓜的区别，是贾大秀才“叫唤鸟没肉吃”理论的又一强力佐证。竹子长得高吧，晃晃悠悠的，但是节节虚空；你再看看地瓜，静静悄悄的，在地底下偷着长，而且个个实诚……

贾大秀才还说，真正咬人的看家狗也不咋叫唤，虚张声势、叫唤声很高的看家狗往往并不敢去咬人……

那天晚上，贾惊蛰实在困得没有精神头儿去反抗了，贾大秀才一定认为贾惊蛰在乖乖地听着他说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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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九皋西

6

在非常规游戏中，贾惊蛰最喜欢打山雀儿，每年的小满都是他的快乐节日。

初二下学期这年的小满正赶上是个星期天，贾惊蛰已经扫描这个日子好久了。可是在他终于盼来了这个好日子时，父亲贾大秀才却让他待在家里背诵古文。整个一上午，贾惊蛰好像随时都能听到山雀儿在远方鸣叫着，那可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他都急得像屁猴似的了，贾大秀才还在让他背诵《古文观止》中的《学弈》：“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贾大秀才说十分钟之后就检查。

也许是要出去玩心切，一向不喜欢背诵古文的贾惊蛰竟然在五分钟之内就把这篇文章给背下来了，而且一字不差。贾大秀才明显高兴了，说他故意选了这篇和意志力有关的文章，就是要考验考验贾惊蛰的定力。接下来，贾大秀才还跟贾惊蛰讲起了自己的小时候，说他小的时候也喜欢打山雀儿。那时候山雀儿很多，根本没人去搭理“瞎柳叶子”和“牛粪球子”这种小雀儿。有好看的“红马料”和“蓝靛颏”，但个头也不算大;个头大的有“烙铁背”和“胡巴喇”，但最好打的大雀儿还要数“游拉冠子”和“大麻榨子”……

那是不是叫唤的雀儿真的就没有肉吃呢？我咋不信呢。远处正叫着的山雀儿到底是大的呢还是小的呢？趁贾大秀才高兴，心急如焚的贾惊蛰故作镇静地用激将法一遍遍询问他父亲。

如果你是认真的，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看一看，但你一定得听话。

我怎么会不听话呢？真的假的呀？贾惊蛰以为他父亲在开玩笑。

那就抓紧带上你的装备，咱们这就走。

这不会是做梦吧？贾惊蛰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证明了是真的。忙说，我，我保证听话！

为了打山雀儿，贾惊蛰时刻准备着一切行头。怕他父亲变卦，贾惊蛰飞快地把它们从箱子里取出来，拉起他父亲的手就往外走。

真没想到啊！贾大秀才竟然破天荒地

领着贾惊蛰出去打了一次山雀儿。也许是认真的贾大秀才为了证明叫唤雀儿到底有没有肉吃？也许是他也想重温一下自己那快乐的童年？总之，小满这天午后，贾大秀才要为贾惊蛰做个示范，还要通过示范告诉贾惊蛰，打山雀儿和做人做事是一样的，一定要静下心来，沉住气，才可能有收获……

那是贾惊蛰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没有之一。贾大秀才不仅没有阻止他出去，还亲自带着他来到了平安县城的东郊野外。

贾大秀才还一路上边认真地调试着装备，边一铺一节地讲起他童年时打山雀儿的趣事。说，那时打山雀儿几乎是每个乡村孩子成长过程中无法抹去的生命标记。谷雨过后，乡间就开始飞舞着各种山雀儿了。大人们忙着耕地时，孩子们就一边跟着大人们的犁杖下夹子，一边就能把山雀儿拿到手里。偶尔得到一只活的，孩子们就要像过大年似的在原野里奔跑、挥舞着一阵子……到了炎热的中午，孩子们还会集合起所有的夹子把一个稀缺而独立的小水坑团团包围起，可以捕获到因口渴而前来饮水的山雀儿……

贾大秀才从容地选址，沉着地设伏，冷静地观察，耐心地等待……那天他们满载而归。

一般情况下，小满的下午是打不着几只山雀儿的，贾惊蛰不得不佩服起他父亲来，他父亲确实是打雀儿高手。贾惊蛰高兴得手舞足蹈，还一度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打靶归来》……

贾大秀才则一脸的平静，还让贾惊蛰把嘴闭上。

取得胜利后习惯于凯旋的贾惊蛰还是在心里把《打靶归来》唱了一遍又一遍……

没想到自从那天以后，贾大秀才就坚决不让贾惊蛰再去打山雀儿了。说只是为了让他知道一些道理，说现在山雀儿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多了，要有环保意识。还让贾惊蛰专心学习，两年后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平安一中。

已经上了瘾，怎么会停下来呢？这不太符合贾惊蛰的性格，贾惊蛰就只好偷着干了。贾惊蛰不仅在夏天打山雀儿，还在冬天打雪雀儿，他会下三角形的马尾套，还会下圆圈形的泥坨套……

嗜好总是难以割舍的。因为这事儿，贾惊蛰又没少挨父亲收拾，好在他已习惯于在战斗中成长了……

又一年的小满来了，最合手的弟弟贾立冬出远门了，贾惊蛰只好带着大驴子、二驴子兄弟俩去打山雀儿。

他们幸运地在一片小树林的东头发现了一大群山雀儿，雀儿们正顶着风向西头边觅食边缓缓行进……他们兴奋极了，谁都希望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贾惊蛰当即决定:马上后撤五十米，绕大圈儿快速向小树林的西头进发，他们民兵埋地雷一样很快就把三十几盘夹子星罗棋布地埋设在小树林重要结点。怕惊动山雀儿群，他们又绕了很大的圈儿回到小树林的东头，一点一点试探着搜索前进，终于又锁定了那群山雀儿。他们屏住呼吸，控制心跳，小心翼翼地把山雀儿遛向已经布好夹子阵的小树林西头儿，他们累得满头大汗，可以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成功地实现了最为关键的第一步，谢天谢地！他们来回穿梭奔走数百米，竟然没有惊起山雀儿群，山雀儿群果然按照他们的心思在林子里向西缓缓移动了……

半小时后，山雀儿群终于进入他们的夹子阵了，埋伏在地上的他们心脏咚咚地狂跳着，又紧张又欣喜，那真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忐忑心情啊！

这时，大驴子的一盘扣网扣到了一只俗称“牛粪球子”的小山雀儿，他竟然弹簧一样跳了起来，边贼一样低声喊叫着“扣着了扣着了”，边利令智昏般地想冲上前去。

别急呀！山雀儿群并没有起飞，我们还有另外那三十多盘夹子呢！贾惊蛰一时被大驴子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弯着腰向前奔跑着的大驴子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依然直奔他的扣网跑去……

老大，你看我哥多气人，快用弹弓射他呀！连他的亲弟弟二驴子都怒不可遏了。

气急败坏的贾惊蛰这才想起手上的弹弓，瞄着大驴子的腿拉弓怒射……不偏不倚，弹丸正巧击中了大驴子的脚后跟！奔跑着的大驴子立马就被打停在原地了。

虽然成功地中止了大驴子的愚蠢行动，但谁也没想到在原地团团打转的大驴子会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他那惊天动地的哭声还是惊飞了树林中所有的山雀儿……

贾大秀才当然没有看到这一幕。如果他看到了，他肯定不会再说贾惊蛰是叫唤雀儿了。大驴子才是一只真正的叫唤雀儿啊！贾惊蛰要多冤有多冤，这回他一定要像父亲收拾他那样来收拾收拾大驴子。

贾惊蛰走上前去又狠狠踹了大驴子几脚，竟用父亲的原话训斥了大驴子:不够你嘚瑟的了，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知不知道叫唤雀儿没肉吃？一气之下贾惊蛰还把大驴子扣网里那只“牛粪球子”给放飞了。

大驴子此时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处，没敢反抗。他只是坐在地上抽泣着，不再弄出大的动静，若有所失地不断向天空张望，像要寻回他那到手的“牛粪球子”……

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抓住，费了那么半天的劲啊。扣到一只“牛粪球子”还被贾惊蛰给放飞了，二驴子也气得不知道说啥好了，狠狠地推了他哥脑袋一下:活该！不够你咋呼的了，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

直到夕阳西下了，他们依然一无所获。后来，三个空着手的孩子就疲惫不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了，没有凯旋的歌声。三个孩子走得静悄悄的，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事后好久贾惊蛰才缓过劲儿来，那天虽然没打到山雀儿，他倒觉得有了另外一种收获，他似乎对“叫唤雀儿没肉吃”这句话有了发自内心的认同感。

鹤鸣九皋西

5

上小学五年级以后，贾大秀才对贾惊蛰的要求更严了。一丝不苟的父亲首次明确对贾惊蛰提出了奋斗目标：必须考上重点初中，然后再考重点高中，最终目标是考上大学。

小学的学习内容毕竟有限，在父亲的严格监督之下，并不怎么爱学习的贾惊蛰竟然还考出了相对不错的成绩。得以去上了人人都想去的重点初中一平安四中。

由于初考成绩不错，贾大秀才才对贾惊蛰的学习要求略有放松，贾惊蛰才得以和孩子们继续打成一片，也导致贾惊蛰在上了初中以后做了很多很多不靠谱的事，这些不靠谱的事都是在他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状态下侥幸办成的。

其中，在自家院子里种葡萄树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也许是平安县建在碱土坨子上不长树木的缘故，贾惊蛰从小就非常喜欢各种树木。无论杨树、柳树，还是榆树，他都喜欢。贾惊蛰常常不现实地从遥远的野外将一棵小榆树或者小杨树挖回家来，精心地栽在自家的庭院里，梦想它长成印象中的参天大树..

有一天，贾惊蛰突发奇想，要在自家庭院里种上葡萄。这对于生在碱土坨子上的平安县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唯一的支持者好像只有他的死党一弟弟贾立冬。

贾惊蛰啊贾惊蛰，说你啥好呢？你看看整个平安县城，谁家院子里长出树来了？别说是葡萄，连最普通的杨柳都没有一棵！说出大天来我都不会同意你去整。这么不合乎常理的事还想在贾大秀才的眼皮底下发生？打击是注定的。

这个我知道，一开始整个地球上连一个人都没有呢。贾惊蛰早有心理准备。

于是，贾惊蛰从策划偷葡萄苗开始，一步一步地与父亲周旋，与父亲斗智斗勇……主要是采取先斩后奏的形式。

贾大秀才没像从前那样严厉制止贾惊蛰，也许与树的静态存在也有点儿关系。种树毕竟不像养猫养狗养鸡养鸭那么吵闹，喜欢安静的贾大秀才还是相对容易接受。再说了，大不了就当他学工学农搞试验了呗。

贾惊蛰必竟是当着孩子王的人，有空儿就动员弟兄们帮他在自家庭院里换土，从窗户底下开始，一尺一尺地向大门口推进……贾惊蛰把原有的碱土挖出来，成车成车地拉到郊外去，再从遥远的郊外把黑

土拉回来。历时大半年，他终于修成了梦想中的花池子，相当于在自家的庭院里制造了一个巨大的花盆儿。花盆儿里可是想种什么就能种活什么的，这回他的心里有底了。

第二年一开春，贾惊蛰就把早已规划到手的十几棵葡萄苗均匀地栽在了花池子里，周围再种上各种花草以作装饰。

有了花池子之后，贾惊蛰就天天长在庭院里看葡萄苗和花草，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还能看上小半天。

贾大秀才见贾惊蛰耽误了太多学习时间，就骂:我说贾惊蛰呀，你不天天看，它们也会照长不误的！

而贾惊蛰却一直认为，他的目光对于葡萄苗和花草非常重要。他一直觉得不是因为阳光，是因为有他的目光照耀，它们才茁壮成长的。

我的命咋这么苦呢？我咋摊上个这么严厉的父亲呢？邻居大驴子、二驴子的爸可是从来不管他学习和游戏的，他们可是个爱干啥就干啥的自在少年啊。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贾惊蛰都非常羡慕大驴子和二驴子的生存环境。

直到现在，贾惊蛰还能想象出他父亲当初做文学梦的可怜样子。在贾惊蛰的想象中，肯定是有那么一天，当时还在乡村当语文老师的父亲一觉醒来，睡眼蒙眺中突然就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要当鲁迅。那绝对不是什么好玩的念头，因为他父亲一向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接着，他父亲就行动起来了。通过坚忍不懈的努力，头悬梁，锥刺股，年近三十，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的贾大秀才竟然奇迹般地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学的中文系。贾大秀才肯定以为自己又向鲁迅迈近了一步，他一定是非常兴奋的。贾惊蛰能想象得出他父亲是如何乐颠颠地跑去上大学中文系的。但是通过上大学见到更大的世面之后，他父亲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先天不足。班里那么多同学，才华远远在他之上，也没有一个成为了鲁迅。咋办呢？梦已上身，是挥之不去的。是后来，他父亲才把梦想恋恋不舍地转移到他儿子身上来。于是，贾惊蛰苦难的日子又来临了。从那以后，贾大秀才对贾惊蛰的要求越来越严厉起来。谁都知道，鲁迅是那么好当的吗？有那种可能性吗？

看来，贾惊蛰注定要受罪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地和父亲打游击战了。

终于熬到了夏初，葡萄苗慢慢长成了葡萄藤，贾惊蛰家院子里竟然突现生机勃勃的一大片碧绿来。白花花的碱土坨子上冷不丁地长出了一大片活生生的碧绿，让过往的平安县人惊羡不已。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贾大秀才也含蓄地表达了喜悦之情：一直以为他是扯淡，没想到这小兔崽子真把葡萄给整活了。

由于“花池子战役”的初战告捷，贾惊蛰就越来越有了底气。在很多事情上他也敢和父亲据理力争了。贾惊蛰还时常拿葡萄成功种植的现实说事儿，说，一般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没想到咱们家竟能倒过

来。这年头儿，说不上谁能借上谁的光呢！等到哪一天我贾惊蛰真的考出去了，葡萄藤留下来了，到那时葡萄藤会爬得满院子都是，一串串的葡萄吃都吃不完，有些人吃葡萄的时候可别忘了想想当初阻拦时的样子呀，呵呵……

贾大秀才则无奈地弄出一脸温和的苦笑，做不和你小子计较的憧憬状。

那段时间，贾惊蛰才活得真像个人了，在超级严厉的贾大秀才面前，他终于可以有尊严地活着了。往通俗点儿说就是，贾惊蛰拥有了一段相对自由的幸福时光，那是他少年时代为数不多的一段幸福时光。

鹤鸣九皋西

4

除了来自父亲的严厉训斥和皮肉伤

害，贾惊蛰淘气本身也常常意外受伤。可以说，孩提时代的贾惊蛰每天都是危机四伏，天灾人祸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贾惊蛰十一岁那年春天，就接连经历了两次电击事件——

第一次是邻居小春子的恶作剧，十四岁的小春子仅仅是为了好玩儿，就差点要了贾惊蛰的小命，那天正好是贾惊蛰十一岁生日，因为贾惊蛰记着早晨还吃了母亲煮的生日鸡蛋呢。小春子让贾惊蛰拿着两根长长的铜电线往里屋走……小春子在外屋偷偷地摇动了发电机的手柄……贾惊蛰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子，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贾惊蛰被小春子用凉水喷过来时，已经躺在地上好半天了。小春子一边胡说110伏低电压打不死人，一边不停地窃笑。那是贾惊蛰听到过的最无知的谎言，那是贾惊蛰看到过的最可憎的笑容。贾惊蛰可怜的小心脏呀，差点儿就彻底停止了跳动啊！

第二次是一个月后，贾惊蛰和弟弟贾立冬玩抓人游戏时，意外发现了一根又直又长的铁丝从房子上垂下来，贾惊蛰就第一时间利令智昏地伸手去拉了一把，拉到的竟然是220伏的电线……可等贾惊蛰意识到是电线时已经太晚了。他一动不动地昏倒在地上足足有二十分钟，连从远处赶过来的弟弟都以为他真的被电死了。当贾惊蛰睁开眼睛时，悲伤的弟弟正蹲在他身边绝望地号啕大哭……好在贾惊蛰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在他被电流击倒时正好是横着身体着地的，重力加速度使得他的身体得以顺着护坡自然滚落，才意外地抽出了他手中那根长长的电线。侥幸脱离电线的贾惊蛰九死一生地又活了过来，他那可怜的小心脏又经历了一次更加严峻的考验。

洗野澡被水淹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贾惊蛰每次都是侥幸地有惊无险，死里逃生。小孩子们好像见着水都兴奋，大家每次在水里戏闹，都是毫无分寸地将对方往水里浸，平安县几乎每年都有一两个孩子以这样的方式离去。学校和家长都三令五申不准孩子们去洗野澡，但孩子们总能想出各种应对办法……

水火无情，平安县的孩子们虽然每天都会经历各种危险，但孩子们每天也有着无穷的乐事。无论什么事，孩子们都喜欢亲自动手尝试尝试。孩子们整天大呼小叫的，有时有意外的巨大损失，有时也有意外的重大收获。那时的孩子们就像一群四处乱飞的小山燕子，脆弱的个体生命力惊人地组合成了一个顽强的战斗集体。

四年级的一次期中考试，贾惊蛰意外地考了个全班第三名，可把他高兴坏了。贾惊蛰手下的弟兄们也为有他这老大而感到骄傲，说贾惊蛰不光会领头玩，学习上也是尖子。贾惊蛰也逢人就穷显摆：我贾惊蛰的学习成绩已经是如何如何稳定优异了，考上重点初中已经是如何如何板上钉钉了，将来报考重点高中也会是如何如何手拿把掐了……

贾大秀才听到贾惊蛰的豪言壮语后还是那句话:贾惊蛰啊，叫唤雀儿没肉吃。学习贵在持之以恒，不能有了点儿小成绩就嘚瑟个没完没了。贾大秀才还特意为贾惊蛰讲了一个关于小鸡下蛋的故事做比喻。

贾大秀才说，小鸡下个蛋总是不停地嘎嗒，鸭子和大鹅下蛋后从来都是不声不响。而它们下的蛋可比鸡蛋大多了。

冈U刚取得好成绩的贾惊蛰当然不会服气，就反问他父亲，小鸡还能飞上高高的墙头呢，蠢笨的鸭子和大鹅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