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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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山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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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山梨，顾名思义，生长在山间，蔷薇科植物。鸡蛋大小的果实，两头尖尖，历经风吹日晒雨淋，饱含了阳光的力量、山风的凛然和雨水的浸润，裹着一层铁砂似的皮，成串地坠在树枝上，你摘也好，不摘也罢，终归是作为一枚梨子在枝头上眺望过。

其实你就是一枚野山梨，黑不溜秋的，为人处事好强，嘴上不肯吃一个字的亏，心里边却软得像豆腐，看你滑稽可笑，没个正形，却始终干不来一件真正难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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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上什么时候认识你，反正记得起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已经很熟了。其实后来发现，要是跟你一起在街上走过，那些街边上摆摊的小贩们，都能热情地跟你说上两句。是，你热情，什么事都能招呼上一把。我时常在买菜的时候，看到你帮卖苹果的看摊，或者是帮别人守一会儿菜摊，再不然，就看见你正扛着一箱水果帮某人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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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隔三差五的，你也总跑到我们小店里耍一会儿电脑，帮一会儿小忙，看个十年前的电视剧，间或查找某个新兴或早已无人问津的名词，研究个三五天，热论一番，似乎下了十足的决心要去投资了，可总是后续无声。夏天的时候，为了弄清“珠地棉”是怎么一回事，你翻遍了网络，淘回一件“珠地棉”质地的T恤，穿上后大呼“不过如此，旧物翻新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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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利区的事情，谁要是有个弄不清楚的，你准能说上个一二三来，条条道道，理得清清楚楚。十年八年前的事情，大到国家大事，小到鸡毛蒜皮，去问你，你一准都知道。更多时候，我相信你就是个万事通，通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反正有事去问你，准是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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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年纪不大，个子不低，又黑又瘦，头发不多，还掺杂些灰白花，整日里混迹在生活底层，屈指数来，已经数十年了吧？就算是个妖精，数十年如一日的修炼，也已经可以荣升为人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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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你报名去考驾照，你说大车照好找工作。可是你还说过，你家传祖训有三不，即“打死不当兵，打死不做官，打死不开车”。没有正式下决心以前，你还说过，一握方向盘就晕，而且方向也不那么分明。可是最终你还是问遍了小区以及邻市的驾校，选择了最优的一家，天天顶着大太阳去练车。你本来就黑，遭遇了经久日晒，一开口说话，就看见上下两排牙在嗑。你老家就在市里，可你偏偏不肯住家，你有你的道理：你们家族大，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学车，不然一人一句，光唾沫腥子就给你淹死了；拿了驾照，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跟他们说。除了笔试，你一直在勤奋地练习，可惜努力过度，天赋不足啊。说着笑着冬来了，你的驾照却还没拿到手，一腔热情灌满了凉嗖嗖的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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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来跑去，没个结果，你烦了，又去网上翻看旧剧《镜花缘》。某次我在U吧听歌，播放了一首《加州旅馆》，节奏刚起，你就说：“谁又把这老歌翻出来了？”我惊讶：“你也听过这首歌？”嗨，你神气了：“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年俺听这首歌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我不服：“别吹了，你说说这是什么歌？”你说：“不就是《加州旅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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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说你什么好呢，想要崭新的生活，却又痴心守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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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今年拿驾照无望，一整年都荒芜了，没有功夫挣钱，又花出去那么多，你心下急了，又开始打着学金融管理的念头，想趁着卖信用卡的机会补上一课，说来说去，这是你念念叨叨说了许久的事情。一入门，你就认了个师父，第一课竟然是让你们先卖保险，只有过了卖保险这一关，才肯让你们去卖信用卡。于是你开始激情上路，每天早上提着个袋子，穿着西装去上班，跳舞培训。可惜我们从来没有看到你西装革履的样子，那该是多么正式经典的一个你，黑西装白衬衫装着一个黑脸蛋，外加一个干瘦的笑容。你说，他们在那里蹦着跳着，像猴子一样，你就杵在那里不动，本来就瘦，再把身上不多的几斤肉蹦掉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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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月，有师傅撑着，你过去了。可是因为你的“两头尖尖”，什么事情都要插上一句，比如涉及公司机密的问题，你也总是那么毫不留情地提出来，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气得讲师直接对你下达命：“要是再听见你讲话，这堂课就由你来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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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接触一件事情，总是那么多的稀罕事发生，你讲来讲去，每个月的保额却总是完不成。看你难得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从此要踏上正途了，我们也替你急，说不成让家里买上一单，我们再帮帮你。你说，那不行，万一我不干了，那些保单不成了无主的户了，到时候理赔都不好办。你说你看好了，要是能撑上一年，了解了情况，能继续干下去，再让家里人从你这里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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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你的师傅又帮你撑着过了第二个月。这到了第三个月，年关也来了，你瞪着干瘦的眼睛，开始发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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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腊月了，这几天风里雪里没见你人。天寒，小店正是有些寂然，我突然想起你，心生疑惑，这家伙又去干什么稀奇事了？傍晚，黑色的风在门前打着漩涡走了，你带着满身的风霜走进来，咧嘴笑笑：“嘿嘿，我拉了几车小黑梨，明天开始卖。”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奇心来了：“在哪呢，什么样，哪里来的，好玩吗？”

你说：“在我住的那地放着呢。就鸡蛋那么大，跟超市卖的那种差不多，两头尖，黑黑的。”

我再问：“尖尖的，黑黑的，我想象不出来到底是怎么个样子，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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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不甜，生吃酸的。这种梨是最早的品种，纯粹是山上野生野长的，只有我们老家那地儿才有，也叫野沙梨。现在其他品种的梨都是通过这种梨树嫁接过来的。”

我究竟要打破沙锅了：“到底是啥样子？好看吗？像鸡蛋那么大，是不是正好拿在手里很得劲呢？你总是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甜卖给谁啊！大家都喜欢吃甜脆香、入口生津的东西。”

你说：“这黑梨是入药的，专门用来煮水喝的，洗净后不削皮，切烂后连核、籽、柄加冰糖一块入水煮。现在40岁以下的人都快不认识这种东西了，放到医院门口卖，那些老太太、老先生们通识货，一会儿功夫就抢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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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大笑：“感情你就专门冲着老太太们卖的啊！”

看在我想要对你那些小黑梨青睐一翻的热乎劲上，你来回顺道拿了几个来，当真袖珍，当真黑乎乎，当真两头尖尖！欢喜之余，我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把这些小黑梨熬成水，尝尝味道，也没留意你什么时候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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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别说，你开始在菜市场摆起摊来，三轮车是借的，垫板是借的，末了又跑到我那里借了一块雪白的泡沫板去衬托那些黑梨们。

你拿着泡沫板说：“有一年正月十五我卖元宵，除了一块发面和面粉是我自己的，其余所有东西都是借来的，还完东西他们都笑我。”其实我们也笑你，没个正形似的，劝你早些成家，你却总是一笑置之，眼看三都奔完了——不成家，不养孩子，你就永远是个破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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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你还有个幻想，说是能找到一个说话大家都听不懂的女孩多好。你的理由是，这样好对付你那一大家子的三唇四舌，管他说什么呢，反正听不懂就当没听见呗，省了多少事。可这事，你也就顺嘴说说算了，再也没有提起过。我心里有一个大大的问号，你这样一个人，总是会有自己的爱情。你那么不屑，又怎么可能去跟别人争得头破血流呢；你看得那样开，又怎么可能去挽回、补救一个人的离开呢？也许你真的恋过爱过，可是那又怎样，这样子一个人过一辈子，是逍遥自在了。

反正我是看见你，想起来这事，就会顺嘴问上一句，你也总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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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一天下午，又经过你的小摊，看你弯着腰正为某个年轻时尚的女子捡拾梨子，她一边捡一边问你：“这梨怎么样？”你说：“好着呢，治咳嗽特别管用。”那女子一听便说：“这梨带药性的啊？”你说：“就是专门用来熬汤喝的，生津润肺。”那女子说：“我不吃带药性的东西。”说罢扔下捡好的梨子扭着蛮腰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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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知混迹在这人世间，你比我们更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你把你的西装革履深深藏在粗糙的外表之面，甘愿混迹于市井流俗之间，把内心所有真诚、干净的东西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风霜之下。渐渐地年轮增多了，渐渐地头发又稀少了，渐渐地小皱纹爬上脸庞了，渐渐地……岁月流走了，又沉淀下来一些东西，犹如灌了西风的满树山梨，循序四时，春发夏果，秋收冬藏。

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