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鲁迅的小说很早就跟鲁镇或未庄(其原型很显然是先生的故乡绍兴),沈从文的小说也很早就跟湘西这样的文学地标联系在了一起,但从根本上说,中国作家一种自觉意义上的文学地标的建构,应该还是进入新时期之后的事情。贾平凹与商州、莫言与高密东北乡、阎连科与耙耧山脉、李锐与吕梁山,等等,简直比比皆是。一贯特立独行的70后作家曹寇,多年来致力于打造的文学地标,乃是鸭镇。既如此,中篇小说《鸭镇往事》(载《收获》2022年第1期),将故事的发生地设定为鸭镇,也就自在情理之中。
阅读《鸭镇往事》,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一种后设性第三人称叙述方式的设定。所谓后设性,就是指作家采用了一种事后追述的叙述方式。尽管说主体故事的时间发生在1996年到2000年之间(男主人公刘利民到鸭镇中学报到上班的时间是1996年,调离鸭镇中学的时间是2000年),但对故事的追述,却很显然已经是在二十年或二十多年(如果从2000年算起,是二十年,假如从1996年算起,则是二十多年)之后。这一点,在叙述话语中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比如:“在桥头,专事补胎打气的孙大个子(鸭镇电器修理师傅孙矮子之弟)在树荫下沉睡,并不知道那个中学的小刘老师曾于二十多年前某个暑假的午后时分在他摊子上透过一把红把手的起子。”这是二十多年。再比如:“为什么和你没成?利民问二十年后的东昶。”“你问我,我问谁?东昶在二十年后的酒桌上砸了一拳,强调他也不知道。”这是二十年。一种无法否认的事实是,整个《鸭镇往事》小说叙述的起点,其实源于二十年后也即2020年,刘利民和老同事罗东昶的一次相聚:“刘利民二〇〇〇年离开鸭镇,二十年后得了一场大病,险些丧命。酒量不复存在,嗓门陡然减小。卧床期间,往事浮现,发现人生这部大书委实叫人感慨万千,虽说一切人事不外乎因果,却也有不少未明之处,如鸭镇一章,实在唐突潦草。故一俟大病初愈,就不顾妻儿阻拦,决意作一趟鸭镇之旅。”
其实,二十年来,包括鸭镇,刘利民以及罗东昶在内的一切,早已经是物是人非。离开鸭镇中学后,刘利民进入机关工作,目前享受的是副处级待遇。至于一直留在鸭镇中学的罗东昶,则一直坚守在教学岗位上,已经评上了高级职称:“没多久,只见道路上走来一条中年大汉,腰板挺直,昂首阔步,一看就是教研组长和学科带头人的派头。可不是嘛,二十年后的罗东昶扑面而来。”故人相见,不仅感慨良多,而且自然会勾起很多往事,尤其是与刘利民、罗东昶他们俩切身的那些往事。标题之所谓“鸭镇往事”者,其具体落脚点恐怕也正在于此。
正因为小说采用了事后追述的这样一种叙述方式,所以我们才将其看作是一种后设性叙述。从根本上说,曹寇之所以要采用这样的一种叙述方式,正是为了充分地传达出某种只有在时过境迁之后方才能够看得出的复杂人生况味。虽然常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要说的却是“事中人迷,事后人清”。很多事情,只有在过去很多年回望的时候,才能看清楚一些基本的面目。在其中,一种令人感慨万端的生命无常命运感的具备,乃是无可否认的一种客观事实。
其次,是曹寇对刘利民那种简直就是莫可名状的嫉妒心理的精彩描摹与呈示。《鸭镇往事》的核心情节之一,就是刘利民对同为鸭镇中学教师的同事杜娟不管不顾的热烈追求。罗东昶、杜娟、钱晓华他们四位,都是1996年9月进入鸭镇中学任教的同一批教师。由于他们正属于求偶的青春岁月,所以,带有一定竞争色彩的凤求凰式的异性追求,就是正常不过的人生事实。因为罗东昶已经公开宣布对钱晓华有着强烈的兴趣,刘利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把自己的追求目标定位在了杜娟身上:“刘利民喜欢杜娟。”“所有人都会这么去想,利民自己也从未否认。但他喜欢杜娟还有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罗东昶经常在宿舍当着他的面怀念刚刚在校门口消失的钱晓华丰腴的肉体,迫使利民不得不放弃喜欢钱晓华的权利,而只能去喜欢杜娟。”但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然刘利民软硬兼施地采用了各种手段接近杜娟,向杜娟多次主动示好,但不知道是否因为杜娟从来都没有对刘利民动过心,反正杜娟的反应一直都是事不关己的无动于衷。
尤其是在这个过程中,也还有过一次省城最高学府一批大学生在鸭镇中学长达一个月的暑期社会实践活动。暑期社会实践活动倒也罢了,关键是还在于带队的,是一个姓彭名飞的青年教师:“虽然看不出与其他大学生有什么区别,介绍却是个助教,众大学生以彭老师呼之。二八分头,带着一副金丝眼镜,面部线条清晰,就刚站起来看,能有个一米八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彭老师太过于拥有竞争力的缘故,刘利民和他初次见面,就已经心生按捺不住的醋意:“难怪杜娟坐在他的身边。不仅如此,吃饭过程中,二人交头接耳有说有笑,看着委实叫人胀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利民自己。从一般常情常理的角度来推断,彭老师和杜娟初始见面时的亲热状,极有可能只是互有好感而已,但很可能是出于刘利民对杜娟因心存爱意进而过分关注的缘故,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反映了刘利民的生性格外敏感。
事实上,也正因为刘利民对彭老师生出了无法遏制的嫉妒心理,所以他才会陷入到一种严重的心理失衡状态之中。比如:“利民注意到杜娟仍然在与那个姓彭的坐在一起。所以这堂课他完全没听进去,都什么玩意儿,真是一堂乏味的又臭又长的课啊。利民几乎已经坐不住了,他觉得如果再不下课,他可能会站起来走上讲台给那个时髦姑娘来一个拥抱。”那一堂音乐课的水平,很有可能没有那么乏味。刘利民之所以会感觉到“又臭又长”,根本原因只在于又看到杜娟和彭老师坐在了一起。再比如:“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的校门,他站在马路边的烈日下相当难受,无遮无挡,酷热难耐。而平时在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三轮蹦蹦车此时踪影皆无。身后是他想象的六道目光(姓彭的戴了眼镜)不停地戳弄着他汗津津的脊梁,更是让他忍无可忍。他索性迈开步子走了起来。”正所谓怕什么偏偏就是遇到什么,内心里一直猜疑杜娟和彭老师之间关系不够正常,没想到,等他风尘仆仆赶到学校时所亲眼目睹的,果然是坐在自己床上做亲密谈话状的杜娟和彭老师。如此一种情形,对刘利民自然形成了极强烈的刺激。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他才不仅短暂失忆,而且还会无端地感受到直射在脊梁上的六道目光的存在。亏得刘利民还能够幡然悔悟,在屡次遭受打击后,终于及时制止了自己对杜娟的妄念。
说完刘利民,话题就应该转向杜娟。刘利民固然可以“跳出三界外”地不再嫉妒,但杜娟却无法避免自己由情欲而必然导致的人生悲剧。如果说刘利民对杜娟的追求,曾经有一点不管不顾,那么,杜娟对彭老师的追求,就完全谈得上是失却理性控制后的疯狂。首先必须明确,在相互之间谈不上什么了解的情况下,杜娟便不可救药地迷上了萍水相逢的彭老师,肯定不是因为爱情,而只能被看作是一种本能的情欲。要害处在于,正如同杜娟对刘利民曾经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样,彭老师对她所实际采取的,也是这样的一种冷漠与决绝态度。
从根本上说,杜娟人生悲剧的质点,是心理脆弱的她,没有能够从情欲控制下对彭老师的迷恋中解脱出来。到最后,虽然被认定为罹患了精神分裂妄想症,但因为其父的坚决反对,她并没有被送到精神病院。没想到,或许是因为其父的一时疏忽,成为精神病人之后的杜娟,竟然被人轮奸以至有孕在身。虽然由父亲做主拿掉了孩子,但这个时候的杜娟,实际上就已经彻底疯了:“这时候有坏东西逗她,问她那孩子是谁的?她想都不想,一口咬定是彭老师的。那彭老师人呢?她突然满地打滚哭了起来,说,都怪我啊都怪我啊,彭老师在龙塘淹死了!”但更加令人惨不忍睹的,却是他们父女俩最后万般无奈下的同归于尽:“现在看来,村民们擅自判断,估计是老头先把女儿吊死,然后自己上吊。对此,派出所没有如此定论。”关键问题在于,究竟谁才应该为杜娟的人生悲剧承担责任。是那位彭老师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尽管他们俩的关系一度看似亲密,但小说文本自始至终没有交代过一句彭老师也同样喜欢杜娟。由此可见,杜娟对彭老师不管不顾的疯狂追求,其实完全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从这个角度来说,彭老师并非罪魁祸首。也因此,一种相对可信的结论就是,杜娟的悲剧,既与社会无关,也与他人无关,在一种终极的意义上,只能被理解为情欲或人性本身的悲剧。
但在结束本文之前,尚需提及的一点是,除了杜娟这一形象,曹寇《鸭镇往事》中另外一个相当饶有趣味,能够令人眼前一亮的人物形象,就是那位似乎一直都不停地处于留级状态的顾益群。关于顾益群这一人物形象,突出的矛盾处在于。倘若说他心智不全,他却又在很多日常生活技能方面有着不俗的表现,倘若说他心智健全,他却又在学业上一无所能,总是在不停地被迫留级,甚而至于,当他的同学都已经中师毕业成为了他的老师,他却仍然还是在如同那位无休止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不停地处在留级的状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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