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一舸烟雨

无   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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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生产队到大队，父亲先后干了三十年会计。

　　父亲似乎生来就是会计的料，没上几年学，但账头特清，闭上眼，都能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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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罢，生产队收公粮，往常一般是一人过磅，一人记账。那次队长不在，父亲也没让人帮忙。每称一宗，就喊一声：谁谁，多少斤！却不往本上记。交公粮的人家有点担心，问：你咋不记？父亲说，称完一块儿记。称完？生产队二十多家呢！逞能吧，好记性不如赖笔头，到时记浑了，我看你咋办。连称了十几家后，父亲停下来，拿起笔本，边记边喊：“谁谁，多少斤！”“谁谁，多少斤！”我的天，十七家报下来，无一差错。

　　那年，父亲还不到三十岁。没几年让大队抽走，做了村里的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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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M3 B% |+ x/ o2 }　　生产队西滩苹果园里一些果树死了，还有果园外围的几棵杨树也要刨掉，深秋农闲，父亲带着社员去刨树，队长不在，父亲领工。收工时，果园里一地大大小小的树枝，父亲说，扔这儿不管，就让别人捡走了，咱就捎带着拖回去吧。有人实在，拖得多，有人却单拣小的。父亲看在眼里，也不说啥，等进了村，父亲大声说：“今个这树枝，生产队没地方搁，不要了，谁拖是谁的。”大家一愣，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仔细想，再合适不过了。那年头烧煤很贵，庄户人家大都烧柴火。为避嫌，父亲把自己拖的树枝给了患病卧床的狗沁叔。过后有人问：你咋想起来的这招？父亲说，树枝虽不值钱，但烧火做饭还真少不了，柴米油盐嘛，咱总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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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性格耿直，没有城府，看不惯的事情总要说几句，因之得罪了一些人。理解他的人说他是“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坏事都坏在嘴上”，小肚鸡肠之人则记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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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时，有人贴了父亲的大字报，声势挺大，说他干了这么多年会计，经济上不可能没问题，于是公社派住队干部下来查。

# I" X% V6 M3 j0 K9 q$ o: ~0 d6 v　　母亲一向胆小怕事，但这次却不怎么担心，她说，“低标准”那几年，生产队吃大锅饭，食堂占的是地主家的半处宅院，就在咱家隔壁。那时，哪村都有饿死人的，你爹还是管伙的，却从来没往家里带一点吃食。隔墙都能听见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你爹都不敢扔过来一口馍——后院土院墙只有一人高。你说，这样的人会沾公家便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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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半个月下来，一点问题没查到，只好不了了之。

+ w* D8 P7 k0 z. y2 U) [　　尘埃落定，父亲像害了一场大病，打那以后，就专一务农。

　　一年会计十年账，三十年下来，父亲大大小小的账本就有好几摞。这些在我们看来本可卖废纸的陈年旧账，被父亲祖传古董似地保存收藏着。中间搬了一次家，一些破旧的家具都淘汰了，但这些账本却没舍得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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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账一身轻，父亲清净了好几年。

. A0 l" h9 E4 F' a) w, @# \- o　　改革开放后，办厂的人多了，镇上一家企业几次三番请父亲出山。那时谋得一份农活之外的差事是很难的，加之盛情难却，父亲就又干起了老本行。但只干了半年就又回家种地了，原因是，这家企业为偷漏税款，让父亲再做本假账，父亲不答应，又无力改变，只好眼不见为净，卷铺盖离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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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7 P3 D. c- b! E8 q　　70岁那年，偏瘫多年的父亲辞世了，家人含泪把那摞发黄厚重的账本放进他的棺材。

7 y5 d7 o7 \5 {* ^. U　　患糖尿病多年，晚年的父亲很瘦，但那摞账本，增加了父亲的分量。

　　父亲的坟头没有墓碑，那摞账本，浓缩了父亲的一生，是父亲最好的墓志铭。

二

+ ~9 Z# A' k; Z5 d　　说也好笑，父亲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轮到我，算术却差得一塌糊涂。这让父亲很无奈，常苦笑：这孩子，哪点不开窍？咋就不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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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对文史有着天生的兴趣，只是偏僻的乡村无书可读，只好逮什么看什么。懵懂少年，哪知什么“颜如玉”，哪解什么“黄金屋”，只为无端的喜欢，只为天性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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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9 M4 G  w* G% W+ \9 m　　孩提时看过两本书，很是着迷。一本无皮无尾，不知书名，另一本也是。后来知道，一本是童话，另一本是散文。从那时起吧，一位少年就为文所蛊，而那两本页脚翻卷颜色发黄的旧书，居然成了一条小溪的源头。

0 e* Q. v2 n  v' Q& N6 k% K$ p0 n　　初二那年，偶然见到一本《偃师文艺》，惊奇地翻看，悄悄记下地址，偷偷寄去一篇，居然被刊登了。这让老师、父亲大为惊喜：这孩子，偏才！

+ U) A: |; a( Z7 V3 Q7 `　　初三结束，我以语文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入高中，数学嘛，不好意思，只有可怜的28分——别嫌少，这已经不错了，堪称“最后的辉煌”，此后，我再没考过这么“高”的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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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T) V9 ]" Q6 M6 N8 ]　　初中时顾念考学，不得不皱眉缩脸强忍着咽下数学这味苦药，一到高中，一团乱麻的数学课于一脸懵逼的我简直是一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浪费和折磨，终于我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公然旷课。数学老师的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于油盐不进的我都只做了隔靴搔痒的过耳之风。朽木不可雕也，破罐破摔的结果是，每每考试，我总是“两头第一”——语文全级第一，数学倒数第一。

　　不出所料，高考的关隘，数学一夫当关，狠狠报复了我，一剑封喉，酣畅淋漓。

　　成绩公布，数学老师很惋惜，说一门数学坑了他。班主任摇摇头：坑他的，不是数学，是体制。高考要的是总分，各省单科第一名、甚至前三前五的，为什么不能破格录取？像报上登载的那位谁谁（名字忘了），抱着一摞发表的作品和获奖证书，居然叩不开大学的校门。既然是开科取士广纳贤才，何不给这些偏才、怪才一条进身之路？

: u# K1 \, A) q# g　　回到家，父亲也叹口气，一半无奈一半调侃：生不逢时啊，这孩子，要生在唐诗宋词的年代，说不定还能中个秀才、举人啥的呢。

8 [6 \; I" h1 z6 N: |　　种瓜得瓜，我认了，几丝“既生瑜，何生亮”的怨嗟，也只敢窝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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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贫，无力复读，于是应了那句“落地秀才穷教书”的老话，没有“转正”资格、待遇也低得可怜的“编外民师”成了我无奈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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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书育人的学校，不应该是一个千篇一律的模子，让千差万别的学生去削足适履。教育的目的，应该是发现和培养学生的兴趣和天赋。也许，一个人的爱好和天赋是与生俱来的，譬如孩提时看过的那两本书，只是诱我发芽的一场春雨，而我需要做的，只是顺从天性而已。

# i) ?. J, e, @/ i　　几年后，凭着年少气盛，我给县教育局写了一封信。

( D; ?7 T  L1 A) k: }( q" P　　石沉大海。

% A  D  g/ L9 P! v9 V. Z　　二十多年后，跟当年教育局的一位退休领导喝酒，他提起了那封信，嗟叹再三。

  c& N* H( x+ u3 w% }, P$ \) q0 T　　一个人的好恶，可以影响甚至左右他的一生吧。为文所蛊，课余，我依旧以文自娱，执迷不悟。当别人通过时兴的“函授”如愿以偿拿到梦寐以求的有可能改变命运的文凭时，我收获的却是那些自得其乐实则百无一用的“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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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篇散文，参加某某杯全国征文大赛，半年之后，跟获奖证书一块寄来的，还有获奖作品集的购书意向。按说这也不算太过，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放弃。

+ b3 K! t( A' A: ]5 a5 c　　邻乡一位同行不堪清贫，应聘到省城一家报社，写了很多人物通讯、专访、报道，“耍笔杆”没几年，就在郑州买了房。一位跻身县政协的企业家，托人请我给写一篇报告文学，却被我婉拒了——我只写我喜欢的文字。朋友恼怒：狗屁“文字洁癖”，经济社会，你的文字不能转化成财富，有个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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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q. H3 B8 ~* f　　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也有过“明知万言不值一杯水，犹自为伊消得人憔悴，今生为文所误矣，来世犹为文乎”的牢骚喟叹吗？但骨子里的东西无法改变。人，活在自己的爱好里，才是真实的自己，在爱好的桃花源化蛹成蝶，才是精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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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之后，我告别杏坛到县城工作，昔日的爱好依旧如影随形，拂之不去的，还有我不平则鸣不默而生的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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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x% |% l$ P: u9 D& k( o" t" Y3 P　　曾经，一个小视频火爆一时，一位漂亮的网红女教授，错将“耄耋”读成“耄至”，网友哂笑，俺也落井下石，跟着刻薄：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三声唤得“耄至”出，“鸿浩”“宽衣”可“镇越”（“宽衣”用典危险，可改为：“撼卫”“鸿浩”可“镇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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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一位文友在一次征文中获奖3000元，网上晒帖，有人跟帖祝贺。我颇为不屑：所谓有奖征文，不就是拿钱买歌颂吗？这话心里明白也就罢了，可我偏偏跟了几句：

　　某某机关真大款，挠到痒处就撒钱。香山赋诗夺袍日，谁在悠然见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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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x4 k* N/ r2 S! Q3 j. ?, c" ]% {4 e0 z　　你自己不写那些趋时随俗虚假应景的无聊文字也就罢了，还公然叱骂主办方，嘲讽获奖者，还在不在圈子里混啦？

) _; j5 n3 ]8 k* l7 G$ j& O　　没办法，不吐不快，个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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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狷介如此，栽跟头是早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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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a2 J& v; i　　2017年底，雾霾再次来袭，污浪滚滚，遮天蔽日。激愤中，我将以前贴在一家网站的一篇题为《雾霾》的杂文在【洛水流觞】的公号推出。

" H+ @2 a. o, P7 X　　结果，雾霾尚未散尽，我就被人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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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A, S1 x' n' f　　有司下文，“言辞太过犀利”，给予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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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1 b; X4 V2 ?* }. w　　朋友一脸坏笑：恭喜你中彩！别人受处分，多是因为经济问题，好赖人家得到了实惠，也值了。谁像你，一文钱的荤腥也沾不上，就因为管不住嘴而因言获罪，信球不？冤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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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人更是连劝带训：咱爹，就是坏事坏在嘴上，一辈子吃亏；你倒好，不光坏在嘴上，还坏在笔上——还嫌亏没吃够？

　　我理解朋友和家人的担心，只是，一个人，倘被磨去了棱角，他还是他吗？

　　有时候，活出自己是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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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2 e8 D; H. y) {8 \. ]) W　　我声明退出作协。

; o: V- j" y$ m- `2 A) }' D% l! I6 L　　无他，我只是奢望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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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父亲抠土挖泥，在土里刨食，那方黄土，成了他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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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l& [2 t. W% c) S3 ?9 U5 M　　我以笔做犁，文田耕耘，将来，伴我长眠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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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H. g: i5 w3 h1 H9 P　　两本敝帚自珍的散文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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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0 S* ]1 u1 m  v3 _( F) h" O9 O　　我想，到了那边，父亲会抚着我的头嗔怪说：哎，这孩子，看上去腼腆文弱，咋也像老子这样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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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足矣。

　　想起洛阳一位学者的话：盘点五脏与六腑，唯一不病是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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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Y* w) |+ {! W; h: Y　　我欣慰，我身上流着父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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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邙山

欣赏了，文笔朴实，寓意深远。

一舸烟雨

黄河邙山 发表于 2023-11-11 22:38
欣赏了，文笔朴实，寓意深远。

5 \2 ~$ w: H1 J/ |7 D( {+ N谢谢！一篇旧作，发在几家报刊，当时篇幅较短，题目也不一，修改后刊于湖北一家内刊，那家内刊立足荆门，不发外地稿，这篇是唯一的例外。 问好先生！

一舸烟雨

写这样的文字是需要勇气的（其实不识时务即可哈），编发这样的文字更是需要胆识和担当的——“敝报虽小,穷骨头，还是有那么两根的。”主编李老师的风骨令人钦敬。

一舸烟雨

其实，这篇是有题目的（文末最后一句便是，只是未必最为恰切），只因不想被百度出来才这样。不知像我这样的菜鸟能否得逞哈。

邙山窑洞

一招鲜，吃遍天。

一舸烟雨

邙山窑洞 发表于 2023-11-30 14:51
% R+ j9 h+ K6 u) j! ?% @/ `, z) I一招鲜，吃遍天。

就这么两下子，三脚猫的功夫，哪一招也不鲜哈。吃遍天啥滋味？不知道，俺若吃碗凉皮不给钱，估计人家都撵着打我。问好老师！

sunjikui3370923

欣赏佳作，爱不释读，语文第一，真心崇拜！

一舸烟雨

sunjikui3370923 发表于 2024-2-4 10:43
欣赏佳作，爱不释读，语文第一，真心崇拜！

那时，意识不到考上大学可以改变命运的重大意义，一任偏科，这肯定是战略上的错误。按照性格决定命运的说法，此后的落魄终生，大概也是俺命中注定的罪有应得吧。朋友新春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