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寨忆旧
逯寨忆旧【迁徙】
村落的形成,有时是滴水成潭。
洪武年间,洪洞大迁徙,焦具村逯氏三兄弟,大槐树下惶恐等来了命运的裁决:老大留在原地,名讳德荣、德三的老二、老三兄弟,分别被分往河南巩县、偃师。
一路风餐露宿,逯德三来到了伊河下游南岸一处地方。
南眺,一山东西横亘,那是秦岭余脉万安山。北望,是烟树空茫的伊河滩。自山而滩,大陆架般延伸铺展着一块浑厚广袤的黄土。
夏秋两季,山上的滚坡水山贼般冲下来,无数条深深浅浅的沟沟岔岔沧海横流,像击穿地标的一道闪电,一块偌大的黄土原野被割裂得盘根错节。
临近伊河,这个大陆架陡然断裂,自西而东,蜿蜿蜒蜒,形成一段长约百里的断崖,那是亘古以来伊河泛滥噬啮的结果。
大陆架尽头,是滚坡水泄入伊河的入河口。其中一段,五沟聚拢,草莽丛生,逯德三——我们逯氏家谱中的第一世,便栖身于此。
如同女子的婚嫁,迁徙也是第二次投胎。只是,婚姻尚可挑选、拒绝,而迁徙却是一粒被风吹落的种子,要也这里,不要也这里。从此,逯氏人家便跟野兔、松鼠、黄鼠狼、獾、及不讨人喜欢的蛇鼠住在一起,便跟麻雀、喜鹊、乌鸦、布谷鸟、“一头斧子一头锛”住在一起,便跟蚰蜒、壁虎、野蜂、蝎子、野牤牛、花大姐住在一起,便跟葛针、黄蒿、打碗花、野酸枣、野菊花、野秦椒住在一起,便跟夏天的滚坡水、冬季的西北风住在一起,便跟嵩邙方言、河洛民俗住在一起。
他是孤身一人,还是拖家带口?路上走了多少天?是不是传说中的双手被绑连成一串?有着怎样的故事?现在可否还有这个焦具村?村里可否还有逯姓人家?这里的逯姓又来自哪里……无从知晓,只知道,从此,这片荆棘遍布狐兔出没的崖畔便多了个小村,上村下邻的赵姓、段姓、任姓间,也多了个稀有的逯姓。
因地而名,叫五岔沟;
以姓而名,又曰逯寨。
【小寨】
一处大致呈圆形的土崖,孤岛般突兀在几条沟壑的尽头,高高的崖壁陡立成天然的城墙,“岛”上蜂窝般挤挤挨挨五六十户人家,这便是聚族而居的逯家小寨。
小寨不大,只有两条窄窄的小巷,只能勉强过一辆老式马车,却有两个富丽堂皇的名字:东街、西街。
东街口有片小小的空地,亭亭玉立着一棵苦楝树,树下一盘废弃的石碾,旁边便是我家。
我家最显眼的是那座老屋,它是小寨最高最老的房屋,哪辈爷爷修盖的?父亲说,大概是你爷爷的爷爷吧。然后叹口气,这屋,换到现在我都修不起。墙基有些砖块大得让我惊奇,有一块烂了个缝,我拿草茎往里面探,原来是空心啊。外面凹凸着多种浮雕,我经常拿泥巴拍上去,拓印出各样图案。半人高的墙基还很结实,只是护墙的泥巴有些脱落,露出斑驳的土坯。农闲时,父亲用掺有麦秸的泥巴糊了糊,但终究颜色不一样,像二奶脸上的那些块老年斑。
多年后,一条直通洛阳的快速通道从村南穿过,需取土,就选中了小寨,仅剩的几家住户要搬离。这下,老屋不得不拆了。
老屋有棚,堆了很多杂物,棚上没窗,黑黢黢的有点儿怕人。因要腾空,就掀掉了几块棚板,豁亮中突然发现,脊檩上好像有字,仔细辨认,是一行繁体字,依稀辨出“道光二十五年二月,逯百行、逯百魁”的字样。我惊喜,这是老屋的确切纪年啊。
父亲闻听赶紧上棚,仰着脸,端详良久,忽然哽咽一句:老爷!噗通一声,跪下叩拜。我有些吃惊,父亲极少这样哭,清明祭祖扫墓,父亲也只是伏地叩头,然后直起身,默然跪坐原地,点上一支烟,像是在回味过往。而这次,父亲却老泪纵横。
这根檩条及整座老屋,都是先人的遗留,而那行字,像一封见字如晤的家书,144年后,被他的五世孙、六世孙读到。
拆下来的大梁、檩条、椽子堆了一院子,那根脊檩被父亲特意放在一边。过了几天,有人听说来看,不知怎的,那排字却又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老屋东边有间房,不大,却被刷漆的薄木板隔成两间,隔断门楣刻有“芝兰其室”四字。里间一床一桌,外间一个衣箱,都是老式的。棚上贴有喜庆的红色花纸,棚边是一圈富贵不断头的卍字。按方位,这间房该叫东屋,但因是父母的婚房,大人习惯叫咱屋,我们小屁孩也跟着叫,不过,后来还真的成了“咱屋”。先是姐姐在这屋出嫁,然后是大哥在这屋结婚,等寨外批了宅基哥哥搬走,那屋——当初我出生的地方,又成了我生儿育女的洞房。打小就经常捡拾哥哥穿小的衣服,想不到连婚房也这样“拾古董”。
寨南,高耸着一座寨门,石条做基,老砖垒砌,据说建于明末,却坚固如初,毫无苍颜斑驳之老态,扼守寨坡口,像一位执戟而立不怒自威的将军。只是,寨门略窄了点,小时候生产队马车打这过,拐得急了些,鞭把式一只小腿挤折了。小寨娶亲嫁女,无不将婚车停在寨门外,貌似有点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的意味哈。
那时,常有走村串寨的小贩,这座高耸的寨门,就是一道醒目的招牌和诱惑。敲着梆子卖油的、担着挑子剃头的、挑着簸箩卖鸡仔的、拉着车子卖瓦罐的、看相的、算卦的、杂耍的、卖艺的、说书的、劁猪的、钉掌的、吹糖人的、摇着拨浪鼓卖针头线脑的,“磨剪子嘞——戗菜刀——”的……他们未必明了俺村的名字,却都记得这座寨门。
只可惜,后来修路取土,小寨被夷为平地,而这座古风古韵雄姿英发的寨门,轰然倒塌之前却连张照片都不曾留下。
迎着寨门,有座简陋的小庙,敬的谁?不知道,小孩家也不留心那事。这么小的寨,这么小的庙,若不是逢年过节,平时也没啥香火,只有八斤娘每天上香。八斤娘的额头常年有一个紫色的圆,那是拔火罐的印痕,她是寨上最穷的人家,那群黑不溜秋结结巴巴的孩子也不知是怎么拉扯大的,一个个结实得跟铁疙瘩一样。
夏夜,东西街的小伙伴常在小庙一边的空地露宿,早上,八斤娘扯着嗓子喊:日头都晒着屁股了,还不起来?我揉揉眼,有点纳闷:我穿着短裤,还盖着一层粗布单子呢,咋能晒到屁股?问大人,大人笑了——答案简单到让我脸红。八斤娘若知道了,又该笑我:看,脸都红成了猴屁股了吧。
小寨西边是条沟,顺寨坡下去,一条小路通往沟西的学校。这条沟也是泄洪沟,每遇下雨,半个村的水都从这而排出,沟中那座简陋的小桥——在两边砖砌的矮墙上并排架几根木棍,捆绑一下,然后铺些柴草垫上黄土而已——常被冲毁。“四类分子!四类分子!听到广播,抓紧时间去修桥了!”三个高音喇叭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架在沟西崖头高矗的电杆上。雨水过后,严厉的语气像又一股洪流响彻全村。西街的天申伯是一位学问很深的教书先生,不知说错了啥话被赶了回来,运动一来,便跟振魁伯、风修伯等一起被提溜出来,吆来喝去干这干那早已是家常便饭。
寨门右前方的沟里是个水坑,那是当初修垫寨坡挖土留下的,像一块疤痕。一下大雨,半个村的水都要打这踅过去。夏天,我们经常在这戏水,大人总是呵斥:脏不脏啊!每年初秋,总有两三个生产队都在这沤麻。沤倒没啥,就怕出麻,臭味熏天,老远就能闻到。下学从这过,路和两边的空地都被剥麻的妇女老人给占了,我捂着鼻子,在满地的麻匹和白瓜瓜光溜溜的麻杆间为避污泥蹦来跳去。“凯——”,父亲在喊我,循声望去,沤麻坑里,十几个满身污泥的“泥猴”。而今,这声唤只能回响在记忆中里,想起就让人心颤,连满沟的麻臭都透着一种亲切。
兵荒马乱的年代,很少有土匪来小寨骚扰,后来,等匪事成了遥远的故事,人们便开始嫌弃它的偏僻、拥挤。成家的男孩儿大都陆续搬离,寨外的开阔之地便形成了一条新街。接着又有了第二条、第三条,最初的“新街”,其实已成了老街。
小寨人家多种槐树、枣树、椿树、桐树,但文君哥家却有一棵石榴树,榴花开时,那花红得像藏着一种幽深和神秘。文君哥是天申伯的儿子,成绩非常优秀,但因是“地主崽子”,升初中时被拒之门外,好话说尽也不行。家里费尽周折,好说歹说,才将文君哥辗转到他外婆的村子就读。研究生读罢,文君哥到国家某部高就,后来将父母也接了去,老宅留给族人住。燕子岁岁来,榴花年年开,老宅檐下的麻雀孵了一窝又一窝,只是花开雪落,不见故人回。那些年招商引资,县里特地进京拜访,文君哥提供了项目,却“近乡情怯”,婉拒了“衣锦还乡”的邀约。
像森林里长年累月层层堆积的落叶,小寨覆满了往事。故乡、往事,是一坛陈年老窖,不同的经历,会咂摸出不同的滋味。
【宗祠】
寨南不远一处土崖上,坐西向东矗立着一座古雅大气的建筑,这是民国十年重修的逯氏宗祠。那处土崖不大,却孤峰突起,高出小寨不少,它的高耸,让宗祠多了几分巍峨的气势。
族人起了纷争,族长就会把他们喊到这里,先叩拜先祖,然后当着列祖列宗的面,问清事由,劝导双方:椿谷谷、槐楝墩,树梢树根心连心。都是一根藤上的瓜,有什么争?于是双方各退一步,矛盾往往就这样消解了。
“五岔沟,穷不丢丢,搭不起台子趁崖头。”小村素穷,故有此谣。文革初,村里建小学,没钱,就占用了祠堂,并刷上“毛主席万岁”的标语。那天,三年级的姐姐见我在外边玩,就随手写了句“逯玉克万岁”。老师是我同族的西晓大哥,开导说:“万岁”是毛主席专用的,别人用不得。姐姐哪懂?她只知道“万岁”是个好词,而穿开裆裤的二弟足够可爱,就这么用了。
文革,“破四旧”盛行,村村寨寨,古书被烧,古物被砸,古庙被拆。有人说,祠堂也要扒掉!
族人震惊。
有人劝阻:想当初,祖先修建这个祠堂多不容易啊!有人惋惜:成物不可毁啊,上一茬祠堂存在了几百年,这祠堂才五十年,寿限远未到,拆了多可惜!当个学堂、仓库什么的不也挺好吗?有人暗暗骂娘:啥叫不肖子孙?祖先地,子孙卖;祖宗祠,子孙拆。造孽啊!
最终,气派的祠堂到底还是成了一地碎砖烂瓦,族长心疼得直掉泪。后来,连承载祠堂的那处土崖,也被村人取土挖成了平地。宗谱呢?夜里雨急,被人拿来覆盖麦堆,结果被淋成一块破布。只有《重修碑记》的碑刻,被族长埋进土里才得以幸存。
当年,讳名德荣的逯氏老二落脚在巩县康店镇杨岭村。两县山水相连又山阻水隔,加之生活艰难,逯氏的两支后裔在“辞根散作九秋蓬”的隔绝中经历着各自的尘世烟火。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人们的日子活泛点,一些村子时兴修志立祠。两村乡贤开始联络,继而族人互访。
杨岭村地处邙山之巅,岭高沟深,偏僻闭塞,人口的繁衍要慢上四五代,慢的结果便是辈分高。走进杨岭,逯寨无论老少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孙子辈。杨岭一老者跟逯寨一后生论辈分,相差八代,老者拍着小孩的头笑道:孩子,出去可不要跟人家惹气啊,要不,人家骂“操你八辈祖宗”,那可就骂着我了。
杨岭村建有宗祠,但逯寨没有。几番往来,杨岭本家问:咋不重修?俺们来,坐在宗祠,有回家的亲切感。坐在村部,总觉着别扭。经济上有困难,俺们可尽力帮助一些。族长面有愧色,暗下决心,再怎么作难,也要重建宗祠。
祠堂原址的土崖早被村民蚕食已尽,但那个位置最为合适,只好拉土重垫。
一番周折,祠堂建成。
“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故庶人非其祖不祭,而先祖非宗庙无以依,故世世子孙无贵贱自古有重修之义。”《重修碑记》里这几句话,又被我引进新的碑文。
庆典之日,杨岭族人带着“逯氏宗祠”的牌匾及贺礼赶来。宗祠前锣鼓喧天,鞭炮阵阵。
只是,垫起的地基,远没有先前的高峻;钢筋水泥的白墙蓝瓦,也没有了青砖白灰的古朴凝重;新制的宗谱,雪白得像不谙世事的孩童。我怀疑,没有一点老旧沧桑的包浆,能否接续上那远去的过往?
最让人纠结无奈的,是宗谱上大片的空白。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先前的宗谱,标记着逯氏先祖远迁至此后开枝散叶瓜瓞绵绵的情况,宗亲根系一目了然,但宗谱被毁,老人故去,家谱残缺,凭着记忆,各家大多也只能追溯到老爷、祖爷这几辈,再往上溯说不清了,只能尴尬地空着,空成无法弥合的遗憾和愧疚。
老人叹息说:祠堂建成,祖先可以回家了,可俺们,把祖先弄丢了。
【狼沟】
五岔沟有五条沟,最东边那条,名字有点恐怖,叫狼沟。
狼沟崖高沟深,草木森森,是俺们村和邻村段湾的分界线。
狼沟有没有狼?父亲说他从未见过。我疑惑,是不是很早之前曾经有过?我小的时候,这里只有黄鼠狼、野鸡、野兔、松鼠、刺猬、獾、蛇,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鸟、昆虫什么的,夏日雨后,我们会结伴到这儿逮水牤牛。
村里不少穷苦人家住在沟里,背靠土崖可以挖窑洞啊,但狼沟没有一家住户,因为,那里一直是埋葬死人的地方,阴气太重。
沟口,是一片喇叭形高低起伏的开阔地。北眺,远处一山如卧,那便是古代王侯将相“死葬北邙”的风水宝地——邙山。而狼沟,尤其是沟口,便是俺们村的北邙。
正月十七,是俺们这一带上坟的日子,你看吧,荒僻的野外,蜿蜒的小路,三五成群扛锨提篮带着供品的人家一拨一拨,狼沟的沟沟坎坎旮旮旯旯,一时纸灰飘飞青烟袅袅鞭炮阵阵连。崖上往南二里有两座大冢,据说是宋代的,早没了祭祀,旷野中落寞孑立,让人涌起“汉寝唐陵无麦饭,山溪野径有梨花”的感慨。
四海无闲田,再荒僻的地方都有人耕作。狼沟狭长的沟底,早被人开垦成了农田,即便沟口坟地间巴掌大的砍不尖旋不圆的边角地,也被见缝插针种上庄稼。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年代,常有挨边种地的两家因为耕作、地界而锱铢必较产生争执,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沟中的耕地居然没人种了,白给都没人要。曾经,沟口有口砖砌的老井,架着一个老式水车,我至今仍记得“抽斗儿摞抽斗儿,小鬼在里头翻跟斗儿”的谜语,但那个谜面却早已不知去向,就连残留的半口枯井也被肆意疯长的草木给遮掩得旧迹难觅。
狼沟,只剩下一个功能:埋骨之地。
活着,不管灵魂有无皈依,肉身须有个遮风避雨的住处;死后,不管魂归何处,也要有个入土为安的去处。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狼沟就是那个去处吧。
(两户未出五服的人家,因为一处二分大的老宅争执不下,村里调解未果,后来打起了官司。好心人却他们,算了吧,都是一家人,这些年,花在这事上的钱足够买一处新宅了,何苦呢?两家也明白,但争的是那口气。后来,旧宅的居住者在城里买了房,旧宅废弃了。那辈人老了,儿孙辈谁还在乎那处破宅?若干年后,两家老人先后故去,也都葬进了狼沟——他们一个祖坟啊。活着,你争我夺掐了多年,死后,却依旧比邻而居。跨越了生死,不知隔世的恩怨可否冰释?)
小寨的凤梧伯,几十年了一直在外做官,但最后还是叶落归根,跟那些在家打坷垃的泥腿子一样,长眠沟中。
我爷爷葬在那里,我父亲也葬在那里,村里故去的人很多都葬在那里。
村庄,是活人聚居的场所;狼沟,应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维度的村庄吧。
那边,好吗?
【旧事】
三年大灾荒,母亲好几次都差点饿死过去,刚刚捡条命,居然又怀上了一个小生命。
那个龙年的冬天,一个男婴诞生在小寨,父亲给我起名玉凯,乡下“凯”“克”同音,上户口时被人写成玉克。
打小喜书,懵懂少年,哪懂什么“颜如玉”“黄金屋”,只为无端的喜欢,只为天性的爱好。
偏僻的乡下无书可读,邮差邮包里那些花花绿绿散发着墨香的期刊,让我羡慕得眼里能伸出一只手。
初二那年,偶然见到一本《偃师文艺》,我惊奇地翻看,悄悄记下地址,投寄了一篇,居然被刊登了,老师同学家人大为惊奇。
只是,我的算术越发一塌糊涂,这让当会计多年闭上眼都能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父亲很无奈。
我以全乡语文第一的成绩考入高中,而数学,只有可怜的28分——别嫌少,这已然是最后的“辉煌”了。干嘛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升入高中,我终于揭竿而起破罐破摔,再没考过这么“高”的分数。
崔嵬的高考关口,数学凛然当道,不出意料地给了我一击致命的报复,酣畅淋漓。
班主任很惋惜,说一门数学坑了他。历史老师摇摇头:坑他的不是数学,是只计总分的高考体制。
农村娃子,倘考不上学参不了军接不了班,就只能房檐滴水照窝来,跟父辈一样在家打坷垃。我呢?不甘心一辈子耗在田垄间,但又逃不出农村,懵懵懂懂间应了那句“落第秀才穷教书”的老话。
六百年前,命运使然,颠沛流离的祖先来到五岔沟,生存是第一位的,现在,我何尝不是?
好在,学校是乡下唯一有点文化氛围的地方。
我上课率性,经常穿插一些趣闻轶事,虽与考试无关,却能加深学生的记忆和兴趣。每逢我的课,连那些厌恶学习总爱打瞌睡的孩子,也都期待着未知的新奇与精彩。
那次,我布置了一道“连词成句”的题,答案大都依据课本:“黄继光愤怒地看着敌人的机枪口”,一个学生却写成:“敌人的机枪口愤怒地看着黄继光”。我亦惊亦乐,毅然打了对勾——题目没有要求要依据课本,为什么不能有多种答案呢?
两年后,我调入乡中。教学中一些积弊已久的问题困扰着我,学校,不应是一个千篇一律的模子,让千差万别的学生去削足适履。发现和培养学生的天赋和兴趣,应该也是教育的目的之一吧。
凭着一腔热忱,我成立了帆影文学社,那时唯一可以挥霍的,只有汗水、心血和青春。
当我像当年的李后主那样吟诗填词心无旁骛试图将平淡的日子苦吟成诗时,却不知已黑云压城。
1995年,编外民师被一律清退!
“清退”?这个冷漠、生硬、粗暴、残忍的词,像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刺得我们心痛——难道,当初我们就不该存在?
我是不是教师?是?却没有编制,国家不予承认;不是?杏坛十二载,课程表里实实在在排满了我风风雨雨的几千个日日夜夜。
书生意气的我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春风何时度玉关》,两次寄给县教育局。
结果呢?
石沉大海。
学校送我们每人一个搪瓷脸盆,同情、无奈、赠别、安慰,都在里边了。两鬓霜雪的郭老师一把摔在地上,众人惊讶地望去,看到的是噙在他眼里的泪水。
将军白发征夫泪。我想起一位举重名将的感慨:我举得起我的体重,但举不起我留下的汗水。
曾经困惑一个问题:赝品既然能以假乱真,足见其艺术水平之高,但何以身价低微?有人解释:赝品,只有相当的艺术性,而没有历史的真实性。我恍悟,任你偃师“十佳青年”候选人,任你“文心杯”全国作文大赛教师组一等奖的获得者,踏不进体制的门槛,就只能是物美价廉的“赝品”!
怅然告别讲台,像当年小寨的消失,一条内陆河就此干涸,黑板不再是我的背景。
半年后,忽然收到一期《人民教育》,上面登载了我一篇文章。那一刻,真真切切,却又恍如隔世,让人五味杂陈。
“占教师总数三分之一的编外民师,那是一片无人疼爱荣枯由天的野草,他们把生活的需求压到最低,一点泥土、一寸阳光、几滴雨露,他们就能卑微存活,顽强绽绿,他们和在编民师、公办教师一道,撑起了祖国教育的那方蓝天!”2003年教师节,一篇题为《民办教师,历史记得你们》的报道,让那些曾经的民师潸然泪下。
这是我写的,一首唱给编外民师蜡炬成灰零落成泥的挽歌。
杏坛十二载,一条还不曾被世俗污染的自然的河流,没有航标,一路率性,漫流成他荒腔走板的蜿蜒与跌宕。
朋友见了我这篇文字,呵呵一笑:从“成功”的角度讲,你这段经历,其实就是一道长长的伤疤。
也许是吧,伤疤,很多人都有,甚至满身都是。一道道结痂或没有结痂的伤疤所承载的那段尘世,我们称之为:人生。
【逯姓】
说点有趣的事吧。
生而姓逯,小寨住户全姓逯,学校里,一半同学都姓逯,也没觉出什么,等大点才发现,我自小习以为常的逯姓,原来和俺们村子一样偏僻、生僻啊。
“逯”字何意?《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简单得让人失望——“逯,lù,,姓。”仅此而已。出门办事,陌生人总把我的姓氏错成鲁迅的鲁、陆游的陆、卢照邻的卢、抑或路遥的路。逯姓的“养在深闺人未识”,使世人难识我的“逯”山真面目。
那次,拙作被一家报纸刊出,题目下赫然印着三个字:逮玉克。初看一惊:鄙人一介书生,安于清贫,耐得寂寞,逮俺何来?继而拍案:“逮玉克”这厮何许人也?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剽窃俺的作品,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逮”成名天下知,自此,江湖送俺一个惊悚的名号:“逮哥”。仿佛全球通缉的恐怖分子,所到之处,逮声四起。赴宴、聚会,朋友总这样介绍:此乃江湖传说之“逮哥”也!客人不解:哪个dǎi?朋友俨然一副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的做派,端足了架子,凛然正色道:既非歹徒的歹,亦非痴呆的呆,逮捕的逮是也!然后细说缘由,满座皆笑。
很快,这个让我望而生畏闻之心惊的逮字,便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篡夺了我的原姓而谮越为正统,我也黄袍加身,成为华夏逮姓之鼻祖。
当年,汪兆铭刺杀摄政王未遂慷慨入狱,曾作《被逮口占》一首,四面“逮”歌中,俺也东施效颦狗尾续貂:
逯姓越先秦,悠悠两千秋。缘何而被逮?皆因逯出头。
后来得知,秦汉之时,“逯”“逮”通义通假,逯氏亦称逮氏,不禁会心一笑,这样说来,逯然被逮已是历史悠久,还真被那些不明就里的人歪打正着了哈。呵呵,忽如一夜春风来,天下逯姓原姓逮。
看到几篇文章,说是因张、王、李、赵这些“名门望族”的重名率太高,致使邮局张冠李戴之事时有发生,就连公安局按“名”索骥去抓人也阴差阳错。于是有人提倡:采用废弃的古姓、复姓,或像日本人那样起个四字五字名,如“朝三暮四郎”“一夜五次郎”等等。
我不禁暗自庆幸:物以稀为贵,莽莽苍苍的姓氏大森林中,我的逯姓可谓稀有珍品,当在重点保护之列。
小寨可以夷平,宗祠可以毁废,往事可以淡忘,迁徙亦可定居,但逯姓,必会潺潺湲湲,绵延不断。
姓逯,幸也;姓“逮”,趣也;逯而逮,逮而逯,“幸”趣盎然,不亦乐乎? ——原载2023年第二期《攀枝花文学》 稿子长了点,8286字,本来分五节贴出,但有些显示,有些尚需审核,我怕次序弄乱,索性一并贴出,后面的沙发板凳什么的,俺只好没话找话去填充了。大家见谅! 当初,想在我《洛水流觞》的公众号推送,但不知哪点犯忌,就是发不出来,对我所能想到的“敏感词”加以替换都不行。不说了。 审核,你真折磨人! 春节临近,逮哥祝各位文朋诗友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拜读! 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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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想,一口气读完了!别的就不说了。希望作者多写一些1950年代以来,反映河洛地区的民间生活的好文。 一舸烟雨 发表于 2024-1-22 09:52
当初,想在我《洛水流觞》的公众号推送,但不知哪点犯忌,就是发不出来,对我所能想到的“敏感词”加以替 ...
条条框框比较多,没有办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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