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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15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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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l) s; G( T4 @* H 临近中午,日头太毒,麦秆太焦,不能再割了。割倒的麦子已经打成了捆,要拉到打麦场摊晒。往麦场运,需要装车,那时,差不多家家都有架子车。装车是一项技术活,装少了,拉不住东西,路这么远,闲跑趟数;装多了,车载太高,容易翻车。翻车这破事最让人懊恼,脾气火爆的会骂娘,但骂过之后,还得费时费力再装一次。后面的人也尴尬,帮你吧?干到收工都已是强弩之末;不帮吧?脸面上过意不去。总归是乡里乡亲的,都不容易,谁没有用到谁的时候?更何况,六百年前是一家呢,那就搭把手吧。车装起,地上一层麦穗麦粒,就胡乱连土也扫起来——大忙的天,耽搁别人过路呢。3 q( R- h1 @6 i. O8 o)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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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地没有正经的路,麦车拉出地块,要横着经过好多田埂。这个很费劲,用力小了,过不去,使劲大了,太颠簸,车重载高,最怕摇摆。父亲前面驾辕,我跟哥哥后面推,胳膊酸困了,我就用头顶着推。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农忙时节,农家孩子没有不扑下身子的,本来只有十分劲儿,却恨不得使出十二分。只顾推车呢,不知怎的,一根麦芒扎进了鼻孔,难受得我皱着鼻子,嘴张得老大。擤,擤不出来,麦芒满身是刺,若是戗茬,怕越擤越深。抠,也抠不出来,揉又不敢揉,我吓坏了。哥哥捧着我的头,鼻孔朝着太阳,看清位置后,用大拇指和食指进去,居然捏住了。抽出时,麦芒戗茬剌过我鼻孔的嫩肉,疼得我两眼是泪,但心里一下子不再恐慌了。谢天谢地!幸亏弄出来了,倘折到里面一截,手指够不着咋办?倘越陷越深进入喉咙咋办?去找双才爷?人家在西滩收麦呢,等双才爷赶回来,我还不难受死?0 @: M9 @1 m1 L4 b; H8 A; b, Z
. Y$ {& |* N4 _ 那根麦芒,是根拔不出的刺,三十年了,仍痛在我的心悸后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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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7 r3 ~- c& G% w( Y$ U0 Z& @8 p0 Z/ A 麦收,也是一根刺,扎在普天下农人的心口,很深很深,一年一度地滴血疼痛,一年一度地抽搐痉挛。* V. O* ^$ ?4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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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麦天过后布谷鸟神秘地不知所踪,只有玉米苗遍地的嫩绿覆盖了夏季麦茬的枯黄,“秋旮旯”(玉米生长期间短暂的农闲)中,那葱茏的绿色才能慢慢覆盖黄色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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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卸到麦场后,肚子咕咕噜噜响,提醒该吃午饭了。到家第一件事先脱衣服,为啥?起五更就跟麦秆、麦叶、麦芒、麦茬大战了三百合,衣服早被汗水湿透几遍了,劳累不说,刺挠就叫人受不了,像出了一身痱子,扎哇哇难受。& z6 K* S. W) f! E+ \6 }- |" }
5 Q2 w" d$ c4 [' e ? 这样炼狱般的日子一般要持续十天左右,蝼蚁样的农人,居然不可思议地蚕食掉这无边的黄色,然后用玉米那铺天盖地的浓绿去改朝换代,让黄色匿迹。南洼、北滩、东地、狼沟,这么多麦子去哪了?打麦场。打麦的方式有两种,过去,是套上牲口用石磙碾,这叫碾场。我牵着父亲借来的牲口绕场碾压,后面,父亲不停地用桑叉翻挑。燎天晌午,我热得受不了,父亲说,生就的农民,吃苦的命,怕热怕晒哪能行?我知道,太阳越毒,天气越热,麦穗越焦,脱粒越快。这时最怕的,不是骄阳似火的酷热,而是那些没有征兆说来就来的猛雨。要是麦子泡了场,又遇上连阴雨,六天之后,那辛苦了大半年的麦子就会生芽,眼看到嘴边的一年的口粮便没了着落。这是最让乡亲们哭天无泪的倒霉事,比翻车严重多了,闹心多了。+ ?9 w9 s ?# }" J0 n- C( 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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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了脱粒机,不过,几十户人家才只有两台,僧多粥少,需要抓阄排队。轮到谁家,哪怕是半夜三更,也一点不敢耽搁,你想,每家一座小山一样的麦垛,都要一撮一撮从“老虎洞”(脱粒机入口,因太危险,故称之)喂进去,再在机器肚子里轰轰隆隆翻江倒海转几圈,最后麦粒、糠皮分道扬镳吐出来,得耗费多少时间?只要不是马达热得烫手怕线圈烧坏,机器一般是不怎么停的。脱粒机是用来脱粒的,但同时也是个扬尘器,这比割麦脏多了。晚上你看吧,只要几个灯泡亮着,灯光下尘土弥漫,人影晃动,不用听机声隆隆,就知道是“一夜连枷响到明”的打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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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 Q; k$ Z* V3 S2 G" O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一个麦季下来,一村老少都累得跟害了场大病似地憔悴不堪。麦收,扎在农人心口的那根刺,成为无数农人的梦魇。那年头,谁倘能跳出农门,那真是天大的福分。怀普哥是我大表哥,吃皇粮的城里人,但他每年都回来收麦,他知道,那根刺还扎在父母兄弟身上,他只能这样去分担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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糙场、割麦、捆麦、拉麦、打麦、晒麦、扬麦(利用自然风或风扇,把麦子里的麦糠吹走),锄掉麦茬,种上玉米,缺墒还要浇灌,玉米苗稳住,麦天才算基本过去。这么多农活,都一嘟噜一串交叉重叠在两三周的时间里,那日子咋过?用三孬叔的话说就是,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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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V) O5 _+ ^, ^4 |1 I `+ H 不是人过的日子也得过啊。“阿公阿婆,割麦插禾。”麦子年年黄,布谷岁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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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7 N# ]8 f2 y1 p2 @5 x8 z0 Y 战国时期,古蜀地有个君王叫杜宇(即望帝),在位勤于农事,每年春夏之交,必亲历民间,劝课农桑。杜宇死后,化身为鸟(布谷),春耕夏播时节,日夜啼鸣,催促百姓莫忘农事。! Z( g5 E. U. N) x2 `$ o5 N
, q" M2 {, I" \2 T* T, | 小时候,感觉布谷鸟的鸣叫天籁般美妙,童谣般动听。* z- l3 M$ h3 W7 B/ _) z;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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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跟着父母经历了几季麦收,布谷鸟的鸣叫,惊悚成大敌当前让人心悸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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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声中,岁月的风霜,刻成父亲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稼穑的艰苦,塑成父亲满手的老茧和佝偻的腰背。夏收、种秋、秋收、秋种,大地的画板上,父亲和无数农人一起,随着季节的节奏,以镰刀锄头为笔,以汗水为墨,涂抹变换着大地的颜色。然而,他们却不是大地的主宰,他们只是囚在土地上为黄绿变幻付出一生辛劳奴仆。我终于知道,乡亲的勤劳和节俭,其实是艰苦的生存环境给逼出来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是农人的汗水与血泪浸泡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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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孬叔儿子结婚那年,他在城里多年的叔伯哥也带了孩子回来,孩子羡慕说:农村真美!三孬叔一听恼了:美?你收季麦试试?半天你都受不了,不哭爹喊娘才怪!当时父亲也在场,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会计,粗通文墨的父亲笑了笑,居然说了两句诗:画家不知渔家苦,喜作寒江独钓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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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i% i) `2 m! x6 i! u2 @1 e8 ^ 上世纪80年代初,麦浪滚滚的田间破天荒出现了联合收割机。那高大威猛的收割机在无边的麦浪中游弋,随风荡漾的麦子望风披靡,魔术般变成了麦秸和金黄的麦粒。乡亲们看得眼馋,还有这样的家伙啊,那谁还愿意撅屁股弯腰一镰一镰吃那苦受那罪呢?刚开始,收割机太少,大家宁肯晚收一天,也要等这个宝贝,还有人为此争抢吵闹甚至打架。那些争不到手排不上号的,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一点也不敢耽搁功夫,没办法,手割吧。无处撒气就恨恨骂一句:操!为啥不多造几台呢?+ p+ [9 y+ X* r- v8 f
8 d; y6 A9 t8 U( t 两三年后,收割机多起来,仅几天时间,那让人望而生畏的无边麦浪便潮水般消退了——麦天就这么闲庭信步的过去了。几个看稀罕的老人不停地吧嗒嘴:后辈孩子人真享福,咱那时出的啥力呀,只差没有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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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 [9 m/ S/ H: n: k& T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这时候的父亲突然发现,没有了麦收之苦,布谷鸣唱的五月,其实是个诗意迷人的季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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